「不過呢——」寧堂哥話鋒一轉。
「真的有大公司在問,我們村雞飼料代言人到底是誰。寧恩,搞不好你被經紀公司看中,會有人捧你當明星呢。」
我打著哈哈,繞了過去。
當明星?
憑一塊鄉村公路旁的雞飼料廣告牌嗎?
過了沒多久,真的有人找到了我。
那天下課之後,一個陌生城市的電話打了過來,那邊是一個女人強裝鎮定的聲音。
「你是不是……德華啊?」
33
沒有什麼峰回路轉,也沒什麼曲折離奇。
大姐開車經過寧村附近的國道,她抬頭多望了一眼路邊的廣告牌。
隻一眼就看見了,我那張和生母年輕時七八成相似的臉。
她還是如小時候一般執著,幾經周折打聽清楚我的信息。
之後,她把我約在大學附近的咖啡廳。
她一身利落幹練的通勤西裝,儼然是職場女強人。
我還是初出茅廬的大學生,青澀又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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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冬恩,是大姐後來改的名字。
黎明是生母替她取的,她一點都不喜歡。
外婆的名字裡有個恩字,她想記住外婆的恩義,自己又是冬天出生,就改成了冬恩。
見面時,她眼眸裡有欣慰的淚光,忍不住,動手捏了捏我的側臉。
「姐,別……」
一聲稱呼,時隔多年,就是這麼自然地脫口而出。
34
大姐的生父後來在縣城生意做大之後,帶著她去到了 S 市。
她念到高中的時候,生父肝硬化,花了很多錢,還是去世了。
之後,她半工半讀,一路讀到了出國留學,拿到了英倫碩士的學位。
這些年,她一直未曾放棄尋找過我與二哥。
「沒想到,原來我們距離這麼近,卻找了那麼多年。」
冬恩微笑道,目光好似穿過許多經歷過的歲月,有些恍惚地看著我。
我簡單地概述了自己的成長軌跡。
最後還是把話題放到了外婆身上。
「外婆當初這樣安排,是擔心她死後,沒人照顧我。而生母……」
冬恩打斷:「我懂的,我真的懂的。」
因我沒有生父,外婆才安排我回到她的老家,叫她老家的親人可以繼續疼愛、照顧我。
相比之下,跟著親生父母走的二哥卻是另一番境況。
35
冬恩在大學時候,幾經輾轉才和二哥有了聯系。
我們與他的重逢是在醫院。
他目空一物,神情呆滯,好似整個世界都將他拋棄了。
和我們對視時,他沒有任何情緒。
我問:「二哥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冬恩抱著雙臂,大致說了二哥的遭遇。
生母是拿二哥做籌碼,想逼著二哥生父離婚娶她。
二哥生父一開始顧及二哥,把他們母子放在一處房產養著。
可生母遲遲得不到想要的名分,開始故態萌發,交往起了男友。
二哥在親生父母的拉鋸爭吵中長大的。
直到他上了大學,生父重新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兒子,便毅然斷了二哥與生母的聯系。
「我和恩城一直有聯絡,一年前,他發生一些事情。
我再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變成這樣了。
醫生說,恩城之前就有重度抑鬱,跳樓之後,又摔斷了腿。
而那個女人見恩城被她禍害成這個樣子,就跑了……」
那個女人,自然是指生母。
恩城,是二哥十八歲之後,自己改的名字。
我們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換掉生母取的名字,改了一個和外婆有關的新名字。
很可惜,二哥並沒有因為改名,而迎來新的開始。
反而,他被過往負面的情緒裹挾,靈魂猶如被埋葬在戰爭的斷垣頹壁之下。
36
我們推著二哥的輪椅,在醫院的花園裡,走走停停。
遠方的天空有塊盛大的烏雲,悶熱的天氣,不斷的蟬鳴,應該會有場暴風雨來臨。
我們終於重逢了。
可我卻沒有看見,姐姐與哥哥從過去的陰霾裡走出來。
生母是唯利是圖,是自私自利。
莫說撫養,她從未想要照顧過我們。
為何她的一手釀成的苦果,就能順理成章地連累到姐姐與哥哥身上?
黎冬恩苦笑。
「哪個小孩不想被父母疼愛?
在我們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她一個接著一個的謊言禁錮。
就算後來知道不能信,可是小孩子還是忍不住會想靠近。
因為,那是媽媽啊。」
37
我大二那年的端午節。
幾個村的青壯年組成了龍舟隊,比賽劃龍舟。
寧一鳴又回來了。
這一次,他把我堵在了田埂邊的梨樹下。
他那對大眼睛,生來就帶著無辜與黠慧。
我望久了都微微失神。
他問:「為什麼我想追你,你要拼命躲?」
我答非所問道:「我想吃梨。」
他一愣,昂頭看了一下樹頂。
梨花都開敗了,又不對季節,怎麼會有梨?
「什麼意思?」
我說:「我想吃梨,到了季節,伸手一摘就可以摘到的。
可你又不是梨,天上的星,我伸手就能摘到嗎?」
寧一鳴拉起我的手,貼在他面龐:「這樣…不就摘到了。」
我還是拒絕。
「摘到了,又怎麼樣?這不是我想要呀。」
寧一鳴泄氣了,走時的背影有些挫敗和難過。
那年端午節,寧村隻拿了第二名,參賽的青壯年都去祠堂,聽村長訓斥。
寧一鳴聽著聽著,啜泣起來。
弄得其他人面面相覷,最後真真假假,哭倒了一片。
村長尷尬收場。
「哎喲,知道你們盡力啦,一群大男人哭什麼哭,祖先不會怪你們啦!」
隔壁村贏了都不好意思,過來請我們村一起參加慶功宴。
曾姑婆問:「長得那麼帥,你都拒絕啊?」
我奇怪道:「姑婆你不是該誇我嗎?」
曾姑婆更奇怪道,「你又不自梳,我誇你幹嘛。」
這個世界變得奇奇怪怪的。
端午節結束之後,龍舟被河道淤泥覆蓋,重新藏回了河中。
好似有些秘密被深藏起來,水面無波,便誰也看不出下面藏著一隻龍舟。
38
大二那年暑假,冬恩把恩城從醫院接了出來,自駕了好幾個小時,才來到了寧村。
她說:「我實在想不到別的地方,隻好來找你。」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冬恩抽了一支煙,默了一陣兒,才和我說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有一次,生母在醫院撞見來探病的冬恩,從此就糾纏上了她。
起初,隻是電話騷擾,生母一開口就和她要錢。
被拉黑刪除之後,又用新的陌生電話繼續騷擾。
後來,生母不知怎麼獲知了她的住址和公司地址。
便糾結了一群人,到她的小區和公司樓下拉橫幅。
還惡人先告狀,當街大罵親生女兒不願意赡養母親。
冬恩報警抓人,生母被拘留。
可她出來之後,卻一次比一次囂張惡劣。
為此,和冬恩相戀的男友分手,公司本來可以給到她的晉升也取消了。
抽完那支煙,冬恩顯得疲憊又憤慨。
「她想毀了我的生活就算了,還去醫院借探望為名,虐待恩城,幸好被醫生護士及時發現。」
「她完全沒有底線的,我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生母?」
我聞言,看向坐在輪椅上麻木沉默的二哥。
他的手背處確實有道新添的傷痕,像是被利器劃傷又被縫好的。
我問:「她到底想怎麼樣?」
冬恩昂面,擦去淚水。
「錢,花不完的錢。不然,就想讓我跌下來,和她一樣,Ţŭ₀成為爛泥。」
我的心,頭一次感覺到如墜冰窟的滋味。
「寧恩啊,」冬恩悵然道,「外婆做的是對的。我們真的不能被她沾上,必須離她遠遠的。」
39
為了避免被生母騷擾,冬恩換了電話卡,斷了和外界的聯系。
在村裡租了間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舊樓,和曾姑婆做起了鄰居。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
冬恩失了愛情又失了事業,反倒無所謂起來。
「Gap 一段時間,再做打算。」
說話間,目光又望向恩城。
「你們小時候都是我照顧的,我怎可能放棄他。」
我擁抱著冬恩,卻說不出安慰的話,唯有眼淚含著打轉轉。
曾姑婆很歡迎他們,冬恩也和她學做菜。
寧堂哥見我家中多了一對年輕男女,經過時不由探頭探腦。
有次被我撞見了,他問:「冬恩是你親姐姐?」
我點頭。
「你姓寧,她姓黎,不同姓的?」
「我以前還姓莊呢,你有意見啊。」
寧堂哥連忙解釋:
「當然不敢,隻是村裡都以為你是孤女,沒想到你還有這麼漂亮的姐姐和……哥哥。」
村裡甚少人了解我的身世,老一輩的村長和曾姑婆也未曾透露過半句。
「我才不是孤女,我有姐姐哥哥的。」
說這話時,不知為何,多了層底氣。
40
曾姑婆以前做工的東家子女都長大了。
過暑假的時候,他們三個大人拖兒帶女地來到寧村,探望曾姑婆。
曾姑婆還不至於老眼昏花,但她照顧的小姐少爺是混血,十幾年間模樣早就大變,叫她戴起眼鏡,蹙眉認了半日。
「你不就是蘿卜,你是肉絲,你是久……」
「寧姐,你認錯了,他才是久……」
一個人高馬大的老外拽著另一個老外,對著曾姑婆擠眉弄眼。
一屋子的人笑做一團。
喬家的人在寧村住了幾天,曾姑婆主動下廚。
她還準確地記住了喬家每個人的口味和喜好。
「我在喬家做了五十幾年,從喬老太爺做到喬久,算是功德圓滿咯。
用鬼佬那邊的話講,我的服務水平很高的,能拿終身成就的金獎。」
Ťŭₓ我與冬恩在一旁幫忙,瞥見曾姑婆的嘴角掛著自豪又滿足的笑。
席間,冬恩瞥見被喬家人簇擁著的曾姑婆。
「如果結婚,操勞一輩子,也未必會有人感謝她。現在這樣,不也挺好。」
我想起了外婆,淡淡道:
「血緣不是唯一,但感情是真的。用心經營的,總歸會是自己想要的。」
我們對視一眼,唯有微笑。
41
恩城來到寧村之後,病情慢慢有了好轉。
其實,他頭部的傷早就痊愈,真正過不了的是心理的那一關。
隔壁村的有個年輕的小學老師。
每日都會騎自行車經過大片大片的水稻田,以及水稻田中的舊屋。
每次,當自行車的鈴聲響起,二哥就會挪著輪椅,到窗戶旁眺望。
冬恩發現這一有趣的事情,拉著我,偷偷觀察老師經過時,二哥緊張又期待的樣子。
我問:「要不要幫幫二哥?」
冬恩搖頭:「順其自然就好了,到底要恩城自己肯站起來。」
42
這個暑假快過完,冬恩的前男友找到了寧村。
兩個人相聊了很久,前男友還是離開了。
冬恩對這段感情無甚可惜。
「我最難的時間裡,老爸絕症住院,我又要打工又要上課,是他一路陪我走過來的。
可當那個女人鬧上我家和公司。他知道,我有個喜作別人情婦又頻繁進出局子的生母。
他看我的眼神就全變了。這段感情再繼續下去,那才是自欺欺人。」
世俗的成見似大山。
即便現在不介意,誰敢保證十幾二十年後,那座大山不會變成火山,一瞬間激化噴發了。
在冬恩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裡,醜陋的東西見多了。
可以預見的醜陋,實在不忍再看。
43
生母出現,是在暑假快要結束的最後幾天。
她沒有冬恩形容中的歇斯底裡,反而穿著時髦。
上了年紀的面孔化著我欣賞不了的濃妝,盡量保持隆重卻又廉價的「貴氣」。
初始,她看見我的第一眼,尚有一絲尋常的慈愛與動容。
可看到跟在我身後一同進屋的冬恩後,眼神瞬間變得憤恨與歹毒。
「你怎麼也在這裡!」生母大聲道。
冬恩笑容如舊,眼神裡的東西像是盾布在前面。
「我親生小妹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怎麼,妨礙到你害人啊?」
生母一把拉過我,急忙說:「德華,你別聽她說,我是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