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開了春,天氣暖和起來,夫人特意給我和張燕如都裁了新衣裳。
我們兩個身量幾乎一模一樣。
也到了該進宮的時候。
張大人和夫人強行擠出幾顆淚,做給皇宮裡接應的嬤嬤看。
「燕如,進宮後要孝順恭謹,好好伺候皇上,不用掛念我們。」
我笑得亦勉強:
「女兒省得,往後不能侍候尊前,爹娘一定保重。」
儼如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真正的張燕如了,我等這一天真的好久,好久,久到那些疼痛都模糊了,久到我都要忘了,我為什麼非要當張燕如不成。
娘,你在天上看到這一天了嗎?
你的女兒也是小姐了。
走出張府,我回頭望去,烏木大匾、桐油大門,門旁還有嵌銀的對聯,張府真是好氣派。
宮裡來的黃嬤嬤笑著說:
「這幾天接了這麼多小主,就數您家裡最氣派,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文官,倒像是勳貴人家,這地段的宅子可值錢。」
我褪下一個镯子,握住她手,黃嬤嬤笑得臉上褶子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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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的宅子,來自那位江南鹽商,這是張大人悄悄昧下的私產。
這件事,沒人覺得我會知道。
我入宮後封了三品貴嫔。
張大人隻是四品大理寺少卿,他的女兒原不值得這樣的高位,但是入宮前他曾與我說,太後娘娘把攬朝政,重用文官,他也是太後的手下人,娘娘不會虧待張家大小姐。
太後不是皇上的親生母親,她垂簾聽政十多年,一直不肯放權。
直到皇帝二十加冠,又娶了太後侄女,他在朝上才有了話語權。
張大人曾語重心長地跟我說:「燕如,你要侍奉皇上,更得好好孝順太後。」
我明白,張家是太後一黨。
13
皇後是謝家女,是太後的嫡親侄女兒,她身份貴重,但好似不得皇帝喜歡。
新入宮的淑妃是英國公的嫡出女兒,那是世代功勳、與國同休的頂級簪纓之家,她生性活潑、愛笑愛鬧,聽說很得皇帝喜歡。
我入宮已經三個月了,從沒見過皇帝。
但這日子仍是有盼頭的,比在張府裡好百倍。
皇帝接連一月宿在淑妃宮裡,太後生了氣,叫人給皇上送綠頭牌,勸他一定要雨露均沾。
當晚抽中了我。
我躺在養心殿的被子裡,正想著傳聞中吃人的皇帝長什麼模樣,一張臉驀然出現在我眼前。
蒼白陰翳、線條深刻,睫毛又黑又密,唇上掛點似有若無的笑。
他是……
元景!
竟然是元景?
我一時之間屏住了呼吸,那他知道我的身份嗎?
元景穿著明黃色的龍袍,彎腰伸手,用一根指頭戳我腮:「見了朕是不歡喜嗎,笑一笑。」
我趕緊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他彎著腰仔細來看,清澈的眸子裡倒映出我面靨上兩個梨渦。
「喏,人沒錯。」
他知道我是誰!
我不顧全身赤裸,抱著被子就起來,跪在床榻上:「皇上,臣妾……臣妾……」
他摘下玻璃燈罩子,噗地一下吹滅了燈。
「安寢吧愛妃,朕什麼都曉得。」
許是我的身子在瑟瑟發抖,他揉了揉我的頭,嘆氣道:
「朕不喜歡的東西,誰都勉強不了的,小丫鬟。
「要不張燕如的名字,是怎麼提前出現在大選名單上的?」
我被彈了一個腦瓜崩。
14
元景很寵我。
上朝時會親一下我的額頭,下朝了就來甘泉宮吃飯,他吃得極少,每道菜動一下筷子、喝一口湯就完事了。每當他想要多吃一口,身邊的大太監呂公公就會握拳咳一聲。
「皇上,太後娘娘說飲食亦要有節制。」
他馬上放下了象牙筷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不愉。
我趕緊咽下嘴裡的一口馍。
每次他來吃飯,我都吃得兵荒馬亂。
就寢的時候,呂公公不在,他好整以暇地盤腿坐在床上:「小丫鬟,我看見你藏的點心了。」
我隻得轉過身來,把荷包遞給他。
他掏出一塊雪片糕,吃了,又掏出一塊,吃了,連吃五片,滿意地眯著眼:「還不錯。」
餍足得像一隻獅子貓,雪白的毛,藍汪汪的眼,高傲又快活。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頭。
他一把攬住我,龇出小虎牙:「朕真的會吃人。」
一夜春宵。
他在甘泉宮過得很恣意,每天偷吃偷喝,整個人面色紅潤起來,衣服的腰身也緊了。
我託腮看他,現在一點也不文弱了,真像芝蘭玉樹啊。
過了幾天,淑妃哭哭啼啼地找過來,元景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沒有挽留,隻是把小荷包系在他腰上。
「皇上別忘了它。」
在呂公公的目光下,元景緊緊抓著小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起昨夜他附在我耳邊說:
「朕喜歡你,月牙。」
15
皇上給威遠侯賜了婚,是內閣次輔的女兒,聽說封了湘真縣主。
宮裡都說兩個人十分相配,從家世到相貌,再到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貴重。
我也跟著祝福他們。
大宮女青櫻捧著一沓佛經,抱怨道:
「貴嫔,您還笑得出來,皇後和淑妃鬥法,拿您做筏子,你這幾天得抄完三個人的佛經呢。」
我提筆蘸墨,寫得認真。
元景曾跟我說過,這是多事之秋,最好閉門不出。
我信他。
其實除了他,我也沒人可信。
幾個月過去,皇後懷孕了又流產,淑妃的胎象卻一直很好,皇上加封她為貴妃。太後很不滿意,屢次勸皇上應該尊重皇後,皇後沒生嫡長子,怎麼能讓別人越過這個次序。
朝中亦有文臣上奏,帝王家事,亦是天下之事,皇上應愛重正妻,孝順太後。
這些都是太後的人,因為張大人也在其中附議了。
英國公領銜勳貴上奏,話裡話外都說的是牝雞司晨,太後越權。
朝中鬥爭一時熱鬧起來。
元景有天深夜來甘泉宮,他骨節分明的大手緊緊攥著我的胳膊,眼中野心似火。
「月兒,這是親政後的第一次,朕還年輕,日後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明白。
我明白自己東西被別人搶走的憤怒、無力和由此衍生的野心勃勃。
同他一樣,我也走在一條孤獨的復仇之路上。
我們是知心人。
16
秋天的時候,草原膘肥馬壯,韃子果然南下了。
朝廷派威遠侯姜淵渟出徵塞北,張大人負責後勤,管著辎重和糧草的運輸。
我想起去年春節張大人說的大賺頭。
我模模糊糊地告訴元景:
「我父老邁,恐有心無力,皇上還是多派幾個人吧。」
他火速安插上了自己親信。
離開甘泉宮的時候,他偷我一片雲片糕,鼓著腮幫子讓我猜他藏到了哪裡。
我隻能當個傻子,嘆氣道:
「皇上,臣妾太笨了,真的看不見您鼓著的大嘴。」
他喝了一整杯鹿梨漿,嘴不鼓了,肚子卻鼓起來。
我摸著他腰上的軟肉,升起了養小豬的自豪感。
張大人被派了兩個副手的消息傳到宮裡,太後很氣惱,她秘密傳喚我,跟我說都是貴妃吹的枕頭風,才讓我父親不得重用。
我一邊跟著罵貴妃,一邊在心裡笑。
這是我自己吹的枕頭風,愛往哪吹往哪吹,我就要把張家給吹倒。
話雖如此,我還是聽太後的話,在皇上陪貴妃的時候準時開始頭疼。
「皇上呢,臣妾頭疼,臣妾要見皇上。」
他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我捏著帕子矯揉造作:
「臣妾一見皇上就好了,呂公公,你去跟太醫院說不用送湯藥了。」
元景笑得樂不可支:
「這是太後教你的吧,你學得挺快。」
我往他嘴裡一下子塞了三塊雲片糕,他一邊幸福地吃,一邊憶苦思甜。
「太後說要注重養生,從來都隻讓我吃六分飽。月兒來了後,我每天都吃十二分飽。月兒月兒,我從不知道吃撐會這麼幸福,就像萬裡河山都在肚中,有使不完的豪情壯志。」
我憐憫地看了看他。
元景雖然是帝王,還不如我和娘在那個窮苦的村子裡活得快樂。我們有錢就買一斤豬肉吃,沒錢娘會去買些便宜骨頭燉湯喝,配上娘自己種的菘菜、我去山上採的蘑菇和榛子,再放幾顆曬幹的紅棗、枸杞,香得不行。
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過法,我娘教我——要拿得起放得下。
不像元景,他從沒拿到過,談何放下。
17
太後手下的文臣開始彈劾張大人的副手,有一個被收監,一個被罷職,是張大人親自遞上去的證據。
元景告訴我,這幾個月他不能來甘泉宮了,因為張大人的女兒得失寵。
我眨著眼說沒關系,想他了我會看那個玉佩。
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第一個月,他宿在貴妃宮裡,尋來絨軟的地毯鋪滿了整個宮室,生怕貴妃磕到碰到。
第二個月,他還是宿在貴妃宮裡,親手為貴妃畫了整個英國公府,因為貴妃想家了。
第三個月,他還是宿在貴妃宮裡,建了個小佛堂,請了些尼姑進宮為貴妃念經,保佑平安。
我失寵了。
其實是整個後宮都失寵了,太後連下三道懿旨,朝上群情激憤,皇帝也沒去看過皇後。
這是他對張大人一案的對抗。
威遠侯的嶽父內閣次輔徐大人出手了,他一面指責皇上確實過於偏袒,一面又說這是人之常情,十指還有長有短呢,不能因此怪罪皇上。
他素來是個和事佬,他安插過來的監軍副手,各方都很滿意。
看似是太後佔了上風。
皇帝開始住在皇後的坤寧宮。
我知道元景不喜歡皇後,其實我也不喜歡皇後。她年紀雖輕,卻像一個小版的太後,舉止動作都很沉重,戴著所有女戒女訓的枷鎖。
我每次去請安,都覺得坤寧宮暮氣沉沉。
第一個月,聽說皇後的規勸元景都聽了,過午不食、吃六分飽、看一天折子,太後很欣慰;
第二個月,我在御花園裡遠遠瞧見元景,他又瘦了好多,面色開始蒼白,皇後跟在他身旁,皺著眉一直在規勸什麼。
第三個月,元景暈倒在了坤寧宮。
我的大宮女青櫻很害怕:
「皇上吃人的病又犯了。」
18
我不太信。
雖然傳言裡一直說皇上有怪病,會吃人,尤其愛吃妙齡少女,但元景瘦得沒有幾兩肉,他是被吃的那個還差不多。
青櫻怯怯地:「可是,這是太後娘娘親口說的,還能有假嗎?」
原來是元景的後娘說的。
我去坤寧宮侍疾,太後對我們耳提面命:
「你們可要把皇上身子照料好了,這些日子的朝政,哀家就先替皇帝接手。」
皇後稱是,從太後手裡接過一碗黏稠鮮紅的東西。
那是一碗鮮血。
太後看了看殿中妃子,語氣沉重道:
「皇上有疾,ƭũ²每次都得以血相治,你們別傳來傳去,說成了皇帝吃人。
「哀家這個皇兒啊,身體弱、心思多,聽到傳言會不忍心的。」
這意思是……皇帝確實吃人喝血?
我垂下頭不敢說話,太後娘娘真是話裡有話的高手。
輪到我侍疾之時,元景已經醒了,他病得兩腮都凹了下去,鎖骨嶙嶙如鐵,整個人沒了神採。
我有些心疼。
原來在甘泉宮被我養得多好,來了坤寧宮就病,可見這裡的風水不養人。
他努努嘴,我塞進三塊雲片糕和一顆松子糖。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拍著胸口說:
「月兒,我沒吃人,是她們要吃了我。」
我其實有點明白了。
元景面色蒼白、身體虛弱,又總是暈倒,這是餓得低血糖了吧……
天家富貴,估計沒人想到皇上會得這種病,也是夠怪的……
他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