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家南最會察言觀色了,她明明看到了馬志平在聽到自己女兒名字時候的奇異反應,但是就當作沒看都一樣,繼續興致勃勃地說下去。
“秀麗姐真的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當時情況緊急,每一個顧客都在催促,真的是毫不誇張地說,要是再
遲一點上菜,肯定有人就得鬧起來了!”
“所有人都一籌莫展,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秀麗姐橫空出世,用她的一隻隻完美的天鵝榴蓮酥徵服了挑剔的食客,完美地將這次的危機消融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簡家南在馬志平面前誇誇其談,主要核心就是在表達對馬秀麗手藝的向往和贊賞。
末了,她說了這麼一句:“秀麗姐的手藝是真的好,在整個團隊裡都是一等一的好,但就是從前在馬家班裡面的存在感太低了,要是早知道有她這麼一個高手在就好了,不然這次肯定可以更早解決問題。”
說罷她看向馬志平,“馬爺爺你說是吧,那為什麼您之前不跟我們說秀麗姐的志向呢,差點就白白埋沒了這麼一個好苗子,明珠蒙塵啊!”
簡家南說這話的目的很明確,她從媽媽的話裡和實地考察中知道馬志平現在正為了馬家班的繼承人選而為難,尊老愛幼是簡家南小同學的一個美好品德,她最喜歡為陷入困境的長輩們解疑答惑了!
因此,她才會在馬志平面前大肆誇贊馬秀麗的英明神勇來,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不斷地提醒著馬志平,你看,你並非走投無路沒有選擇,現在放在你面前的,還有一個最合適的人選,那就是跟你有著不可分割的血緣聯系的親生女兒馬秀麗。
馬志平沉默了一會,長久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
千言萬語都顯露在這句話當中了,馬志平有一千萬個難言之隱都藏在心裡,白日裡為了維持一個馬家班班主的尊嚴和金匯居主廚師傅的臉面,馬志平總是板著一張臉戰戰兢兢地工作,也沒有人可以傾訴,但是現在,面對簡家南天真無邪,滿臉都是真切擔憂的表情,他還是說出來了。
“我那個女兒啊,從小跟著我辛辛苦苦,就是在灶臺邊長大的,第一次進廚房還被燻得煙燻火燎的,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處或者被火灼傷或者是被開水燙到的痕跡和傷疤,誰看了不心酸啊!”
“從前是家裡沒有那個條件,才要辛苦她陪著我這個沒用的爸爸煮菜做飯,但是現在我們條件好了,她可以輕松一點了,何樂而不為呢?我就是不想要她那麼累,所以才讓她待在家裡別再去金匯居的。”
“可是沒想到,從前那個聽話懂事的女兒現在卻變得叛逆起來,連我的話都當成耳邊風了,讓她不要再去金匯居,她偏偏就要去;讓她不要再接觸廚房,遠離那些油煙氣,脫下廚師裝換上各種連衣裙出去聯誼,她也不照做。”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她竟然還想著以後當一個廚師,雖然說她有一點天分吧,但是廚師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情啊,我在這行做了幾十年,感悟是最深的了,有時候甚至都想要撂挑子不幹了,她一個小姑娘吃這些苦,有必要嗎?”
馬志平簡直是大倒苦水,他非常希望面前的簡家南是什麼判官,可以幫他把自己這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強女兒給勸得迷途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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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簡家南終於開口了,馬志平趕緊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她。
“可是我媽媽從前也是廚師啊,她當廚師很厲害的啊!”
簡家南一臉的不贊同,偏偏她天生一張可愛面善的圓臉,怎麼看都是天真無邪,爛漫可愛,就算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也讓人不忍心苛責。
簡家南一臉受傷了的表情,“馬爺爺,難道你是看不起我媽媽嗎?”
馬志平立刻反應很大地搖搖手:“哪裡啊哪裡啊,蘇老板跟我女兒不同,你媽媽可是幹大事的,再說了,她現在也不親自掌廚了,而是幹起了更厲害的管理活計,專門指揮別人去了,我女兒怎麼能跟她比較呢?”他擺擺手,一臉的不贊同。
簡家南很想說,可是我媽媽也是從一個小小的廚師做起來的啊,況且那時候條件不好,媽媽隻好包辦了所有的工作,辛苦得很,更沒有像今天您老人家這樣的名利雙收。
但是看見馬志平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簡家南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馬志平應該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觀眾,即便簡家南沒有什麼反應,他也一直在那裡念叨個不停,“我對我們家小麗的安排啊,就是她嫁個好人家,然後相夫教子,生幾個孩子給我跟她媽媽帶著,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盡享人倫之樂,這不好嗎……”
簡家南一點都不覺得好,她放空大腦想著,明明馬秀麗才是天賦絕佳之人,小時候就有一手好廚藝,但是就因為性別原因,就這個看似渺小但是在其他人看來卻堅不可摧的因素上面,馬秀麗就這樣被阻隔在了廚房之外。
簡單的一字一句地認真對馬志平說:“我不知道您為什麼也贊同其他人的話,但是我眼裡的秀麗姐卻是渾身都散發光芒的,別人都不會做的菜,她卻會做,還做的那樣好那樣完美。老師傅您知不知道,客人吃到秀麗姐做的那道榴蓮酥的時候,還非常的驚訝,問我們您是否後繼有人了。”
廚師有頂尖和末流之分,食客自然也有等級。
頂級的食客品嘗美味的時間長了,就能輕而易舉的分辨出什麼是好吃的,而什麼又是不好吃的。
那天點了榴蓮酥的人之中,有一位是附近遠近聞名的美食點評家,他自詡為吃貨,是一位對吃這件事有著非常大追求的老人家。
他一吃之下,輕易就分辨出面前這道榴蓮酥和往常的榴蓮酥有著不一樣的區別,無可奈何之下領班隻能將今天的點心主廚師傅換了一個人這件事情告訴了老人家。
誰知道老人家聽了卻不生氣,反而豎起大拇指,一股腦地贊嘆道:“這個很好呀,一點也不遜色之前的那位,不知道是哪位點心師傅,如果以後有幸能見到就好嘍。我說老馬這段時間也無需為這件事著急了,他也算是後繼有人嘍!”
馬志平聽完這個小故事,是在病床上都忍不住拍起自己那條不小心扭到的大腿,聲音還非常響,“啪”的一聲,絲毫不顧及自己還在病中。
“你說的是真的?老李他真的是這樣說?”從簡家南的講述之中,馬志平輕而易舉地就分辨出來,這位說他後繼有人了的時刻是他的一位老朋友,馬志平在他不那麼忙的時候還會出來到店面中巡邏,就這樣認識了這位老人家。
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有著同樣的愛好,自然很快就熟悉起來,馬志平時不時的也會經常跟這位好朋友訴說自己的煩惱,當然也包括了尋找馬家班繼承人這件事情。
簡家南認真點頭,她臉上神色再認真不過了。
馬志平聽完之後非常有感觸,他前傾的身子漸漸躺回到調整到舒適角度的柔軟枕頭中間,一股受到了極大震撼的表情。
簡家南察言觀色,看馬志平的臉色就知道他也受到了觸動,她一個小孩的話人家不相信,但是在金匯居都有名號的頂尖食客的話馬志平還能不把它考慮進去嗎!
“是呀,人家就是這樣說的,您說這件事情我一個小姑娘騙你幹嘛呀,騙你我也沒有好處拿。再說了,當時金匯居有這麼多人在,您要是有疑惑的話回去跟他們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一清二楚了,我也沒必要歪曲事實啊。”
“馬秀麗姐姐是真的很有天賦,我去廚房也來過幾次了,但是一次都沒看到過秀麗姐,昨天才剛剛跟他認識,真是一見如故,相識恨晚哪。”
“由此可見,秀麗姐之前在廚房一直做的都是搭把手的雜活,沒有真正接觸過廚房的核心做菜,可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憑借著平時的觀察積累,還有私底下的勤
奮練習,在關鍵時刻救了場子,證明了自己的實力。難道您能否認她的天賦嗎!”
不得不說,簡家南的這番話著實是卓有成效,馬志平肉眼可見地被動搖了幾分。
簡家南趁熱打鐵,“所以呀,秀麗姐不管怎麼看,都是繼承哪家班最合適的人選,那麼馬爺爺你這段時間到底在擔心什麼呀,最合適的繼承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您完全用不著那麼憂慮呀!”
馬志平苦笑了一聲,“哪有這麼簡單,要真是這麼簡單,我不比你這個丫頭看得清楚,會讓我親生女兒隻在廚房當個幹雜活打下手的小工?”
簡家南著急,“那到底是因為什麼,您就告訴我吧!”
馬志平換了個語氣,嚴肅說道:“自古以來,廚房重地,從來就沒有女人能進的規矩,況且我這本手頭上的祖傳菜譜,老祖宗傳到我手上的時候也立下過不少規矩,其中一條就是‘傳男不傳女’,我馬家傳承了這麼多代,我可不能當這個罪人啊。”
馬秀麗是馬志平的獨生女,對於自己這個從小就陪他吃苦到大,一直吃苦耐勞的女兒,馬志平當然是非常疼愛的,但是在他心裡,再疼愛都不能與這本祖傳菜譜老祖宗傳下來的相提並論。
簡家南下巴都快要跌到地板上了,“什麼,您就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讓秀麗姐進廚房的?”
馬志平有點生氣:“什麼叫做就這個原因,你知不知道我們傳承菜譜有多了不起……”
簡家南覺得這一切都荒謬極了:“我不知道您這是哪裡來的規矩,但是‘婦女能頂半邊天’這七個字我是從小聽到大的,況且新中國成立之後人人平等,男女平等,這是一項基本國策,難道你不知道嗎?”
馬志平更加不爽了:“你這個小丫頭!我好心跟你說這麼多不是來讓你跟我頂嘴……”
但是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門就被哐的一下撞開了
“爸,南南她說的沒錯,新中國成立之後早就不講究男尊女卑那一套了,還說什麼封建社會已經結束,我看我們馬家班就是封建氣息最嚴重的那塊地方!”
原來是馬秀麗,她原本下了班之後就馬上趕來照顧病重的父親,剛剛簡家南來的時候她因為去跟醫生談話,因此沒跟簡家南見上一面,剛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房間內有兩道不同的聲音在激烈地爭辯著什麼,她一時鬼使神差的沒有上前打擾,而是選擇就在門外聽著。
等聽到簡家南說“這是哪裡來的規矩”的時候,馬秀麗終於忍不住了,她心中澎湃萬千,馬上就遵循著自己的意志打開了房間門,心中有千言萬語急需跟人訴說。
這下好了,剛剛是一對一,馬志平都說不過簡家南;現在馬秀麗來了,變成一對二,馬志平不是更加說不過了。
馬志平老師父他現在要對付的,不僅僅是牙尖嘴利的簡家南,還有滿臉淚痕被傷了心的女兒。
馬秀麗顫抖著聲線說:“爸,你知不知道,我們馬家班在蘇總來的前一天晚上,已經瀕臨破產解散,我聽見大師兄呂祖德說他明天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另尋去處。”
“但是第二天蘇老板來了,然後他也不走了。”
馬志平一顫,他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呢,他也不敢相信,這位一直疼愛著的大徒弟,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馬秀麗卻不管自家老父親的反應,自顧自的說下去,“您還不知道吧,馬家班從前是兩個人,我跟你把他給拉扯起來的,後面大師兄來了,就變成了三個人。我原本想著多個人多把手多份力量,但是他一來就嫌棄我,輕蔑地跟我講,叫我去別的地方玩,不要進來書房,我看您也是一副默認的語氣,我不想讓您生氣或者失望,所以我才不來廚房的。”
“您總是跟我講,不要幹這些累活髒活,我以後是要嫁人去享福的,不要讓自己的手變得粗糙。我以前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所以才聽了您的話。”
“可是我跟著你們來了金匯居,看到了蘇總,小桃姐,葉領班,還有千千萬萬的其他女人在自己的崗位上閃閃發光。我聽說蘇總她從前也是從一個小小廚子幹到現在這個地位的,我總不能不行吧!”
馬秀麗原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她不曾見到光的話。
可是現在她看到了千千萬萬道曙光,看到了許許多多個指引自己方向的人影,於是她再也沒辦法假裝把眼睛閉上,她一定要睜開眼睛去看這個世界上的其他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