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戶部尚書周明平上前一步,“丞相之論,恕微臣不敢苟同。御史臺自古便為監察百官之要地,其責甚重,不必多言,若因偶現蠹蟲,便輕言增設,恐非治本之策。再者,增設機構,耗資靡費,且權責如何界定,與御史臺何者為尊,皆為難題,還請陛下三思。”
“微臣與周尚書觀點一致,當先整頓御史臺,去蠹存良,方為上策。”
殿內臣工們各抒己見,面上一片平和,實則暗流湧動。
永熙帝心下已有論斷,卻是習慣性朝下首的太子看去。
太子八歲那年,永熙帝便在御案旁添了套桌椅。
每日早上,他帶著太子一起上朝,待朝議結束,他在御書房批折子,太子則在偏殿與太傅學習詩書禮樂、治國道理。
這孩子打小就穩重老成,雖少了幾分活潑,但克己復禮、勤勉刻苦,從小到大,無人不贊——
也正是因著有這麼一位聰穎勤勉的儲君,朝中那些催促永熙帝廣納後宮,繁衍皇嗣的聲音也逐漸平息。
眨眼數年過去,當年那個還不到桌子高的小小孩童,一步步長成如今芝蘭玉樹、端正持重的兒郎。
隻要再等五年,小女兒及笄,皇長孫估摸著也誕生了,他便能安心將皇位傳給太子,和皇後出宮遊山玩水、頤養天年……
永熙帝滿眼慈愛地看向兒子。
卻見往常議政都全神貫注、目光如炬的太子,今日眉宇間似有一絲恍惚。
永熙帝眼底掠過一抹興味。
真是天上落紅雨,他這自小一板一眼、愛政如命的兒子,竟也會跑神了?
剛想再觀察一陣這“奇觀”,劉丞相抬起頭:“不知陛下與太子殿下有何論斷,臣等洗耳恭聽。”
這話一出,裴璉眸光一凜,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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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永熙帝:“父皇?”
永熙帝心底嘖了聲。
這個劉老漢,再和老周老柳吵一會兒不好麼,這麼快掃興。
斂起遺憾,他道:“先說說你的看法。”
裴璉思忖片刻,不疾不徐道:“依兒臣之見,當務之急,正如周柳二位大人所說,先強化御史臺,嚴懲貪腐。至於新設機構之事,還需容後再議。畢竟父皇要的是清明盛世,而非冗官朝堂。”
目光微轉,瞥見劉尚書要開口,他緩聲補道:“當然,加強御史臺職能,固能利劍出鞘,監察四方,然權柄之重,亦需審慎以持。未防又養出一個吳良輔那般的巨貪,兒臣以為強化御史臺之際,必須明確其權責之界,使監察之權集中而又不失於偏頗,既高效而又無濫權之憂。再者,可於御史臺內部改制,構建新的制衡,猶如古之鼎足而立,相互牽制,以防失衡。”
劉丞相暗自思量太子之論,未再開口。
其餘幾位老臣則面露贊許,“太子殿下所言極是,水至清則無魚,治貪之道,在於平衡與制約,不可偏廢。”
永熙帝看了自家兒子一眼,面露嘉許。
到底是親父子,心連心,與他所想一樣。
“既然諸位愛卿皆贊成太子所言,則當即刻著手,整饬御史臺之務。”永熙帝輕敲桌面,扯唇:“這些年那群老東西的確太安逸了……不過此事棘手,諸位覺著該派誰去辦?”
劉丞相道:“陛下,御史臺為君王之耳目,又為百官之鏡鑑,如此重要,自然要讓陛下最為信賴之人去辦。”
話落,裴璉起身挹禮:“兒臣願領此差。”
永熙帝眉梢輕挑:“吳良輔一案便是你一手督辦,而今好不容易結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嬌滴滴的新婦。
裴璉卻是神色堅定,言辭懇切:“為父皇分憂解難,乃兒臣身為儲君之責。御史臺整頓之事,關乎朝廷清正,國家安寧,兒臣豈敢有絲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這架勢,便知太子定然又想在御史臺大刀闊斧整頓一番。
也罷。
年輕人有衝勁,他也喜聞樂見:“那這差事便交於你,這幾日你寫個章程,呈上來給朕看看。”
裴璉應道:“兒臣遵命。”
議政結束,官員退下。
永熙帝批了幾本軍務,抬頭看了眼外頭天色:“今兒個天氣不錯,聽說太液池的荷花開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帶你新婦去劃劃船賞賞荷?”
裴璉拿著朱筆的手一頓,抬眼道:“父皇有雅興,帶母後去便是,兒臣晚些還得寫御史臺改制的策論。”
永熙帝道:“改制並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兩日也不妨事。”
裴璉:“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餉不幹事的蠹蟲也能早一日下臺,省下的銀錢或能給窮苦百姓多一碗米糧,邊疆的將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別念了。”永熙帝擺手:“反正這事交給你辦了,你自個兒折騰去。”
說著,他撂下筆,“你忙吧,朕歇著了。”
裴璉起身恭送,永熙帝經過他桌前,腳步卻是停下,一雙鳳眸透著打量。
裴璉疑惑:“父皇還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過裴璉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確定。
“勤政雖好,卻也要注意自個兒的身體。”
永熙帝語重心長拍了拍兒子的肩,便背著手往外走去。
裴璉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長指輕撫過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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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監總管劉進忠:“去東宮打聽下,太子昨夜可是又苦讀到深夜?”
待御輦到了永樂宮沒多久,劉進忠就抱著拂塵回來,在永熙帝耳邊低低稟報。
永熙帝眉目舒展,撫掌道:“難怪呢。”
皇後正在合香,聽到這動靜,不禁抬眼:“怎麼了?”
永熙帝揮退宮人,走到皇後身旁,將東宮昨夜之事說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輕,折騰到醜時,卯時竟還能起來鍛煉……”
皇後聞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著她:“怎麼,羨慕年輕人了?雖說和年輕時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皇後嗔他一眼:“都這把年紀了,你消停點。”
“那你方才在想什麼?還皺眉。”
“沒什麼……”
皇後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擔心,太子是否見她催了,這才完成任務般當夜就成了禮。
若真是這般,謝家小娘子知道實情,得有多傷心?
思及此處,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詫異,“阿嫵,你去哪?”
皇後頭也不回:“你自歇著吧,我去私庫轉轉,挑些東西送給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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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餘霞成綺,皇後的賞賜也送到了瑤光殿。
看著那幾乎堆滿桌子的金銀首飾、玉石擺件、昂貴香料、綾羅錦繡,明婳一整個受寵若驚。
“母後這也太客氣了,上回見面她就送我一大堆呢,這才幾天,又送了這麼多!”
饒是明婳從小錦衣玉食,富貴無憂,而今看到那鑲嵌著鴿血紅寶石的華美鳳釵,還有那滿滿一盒渾圓無暇的南珠,也不禁直了眼。
“這些實在太貴重了,素箏姑姑,我無功不受祿,怎 可平白拿母後這麼多好東西,你還是帶回去吧。”
素箏看著太子妃眉眼間那股嫵媚嬌態,便知昨夜的確是成了禮數的,心底也不免對這小娘子多了幾分愛憐。
“這些都是娘娘都對您的心意,再說您哪裡無功了,昨夜侍奉殿下也實是辛苦了。”
說著又指著一個檀木盒子:“裡頭都是些滋補珍品,娘娘說了,女子不能總等著旁人來愛,得先學會愛自己,方方面面都對自己好些。”
明婳的注意力全在“昨夜辛苦”之上,一張粉面霎時羞紅。
天老爺,這事都傳到皇後娘娘耳朵裡了,羞死人了。
素箏留在東宮喝了一杯茶,便回去復命。
明婳看著那滿桌子的金銀珠寶,滿眼光亮:“發達了!”
採月和採雁對視一笑,整理入冊時,太監在外來稟,說是皇帝也下了賞賜。
送了半邊鹿來。
“那今晚可以做炙鹿肉吃了!”
明婳笑吟吟吩咐宮人:“不必送去膳房,就在我的小廚房,讓我們北庭的廚子掌勺,也好讓殿下嘗一嘗北庭的手藝。”
宮人笑著稱是,將那半邊新鮮的鹿扛去了小廚房。
裴璉甫一回到東宮,福慶便將瑤光殿的動向稟明。
皇後重賞,皇帝也送了鹿,兩位尊長對太子妃的恩寵,長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邊用膳?”福慶問。
裴璉沒立刻答。
眼前卻浮現昨夜床帷間的軟玉嬌香,鶯啼怯怯。
晨起離開時,她的手還依賴地纏在他的腰間,像條剛破殼孵化的小蛇。
瞧著柔弱無辜,但……
白日議政時,總叫他分心。
哪怕執筆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覺想到昨夜裡,這手握過她的口口、纖腰,雪足……
長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間,潮湿溫熱。
這一想,腹間便繃得厲害。
但他深知,耽於女色,絕非賢君之德。
遑論古語有言,縱欲之樂,憂患隨焉。
須得克制,守心,正念,方為聖賢仁君之道。
眸光輕斂,裴璉淡聲道,“孤還有政務要忙,就不過去了。”
福慶驚詫,他雖是無根之人,卻也知男人在這事開了葷,便是圖新鮮也會放縱幾日。
昨夜聽殿內那些動靜,應當挺和諧的,如何今日便變得如此冷淡,竟然連去用個晚膳都不願了?
這話傳到明婳耳中時,她也怔了好一會兒。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採月和採雁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偏偏這時,膳房的婢子在外稟報:“太子妃,廚娘說炙鹿肉已經做好,現下可要擺盤?”
明婳回過神,看著窗外絢爛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讓她片好裝進食盒,太子殿下無暇過來,我給他送過去。”
婢子應下,忙下去辦了。
採月湊到明婳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氣嗎?”
明婳仰臉看她,一雙明眸亮晶晶的:“這有什麼好氣的,福慶方才不是說了,他在忙政務,不得空呢。”
採月一噎,心道這不過是個託詞罷了,哪會真忙到一頓飯都沒空吃。
但見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誠,也不忍叫她傷心,於是道:“是,聽說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時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明婳點點頭:“父皇母後對我那麼好,才嫁過來幾日,便給我送了那麼多的東西,投桃報李,我也應當多多體諒殿下,好好照顧他才是。”
採月聞言心下酸澀,還想再說,採雁拉住她的衣袖,搖了搖頭。
採月明了,暗暗嘆口氣,便隨著明婳進了內室,伺候她梳妝打扮。
一炷香後,明婳攬鏡自照,自覺顧盼生輝,光豔逼人,這才歡歡喜喜地帶著宮婢和食盒往紫霄殿而去。
第021章 【21】
【21】
“殿下, 太子妃在外求見。”
紫霄殿書閣,福慶抱著拂塵小心翼翼稟報。
四角白紗燈裡的暖光籠著堆疊書冊與奏折的長案,也灑在長案後的年輕男人身上。
他執筆的長指稍頓, 卻未抬眼, 待筆下句子完整後, 方才出聲:“她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