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在旁感嘆:「真真是兩個十足的美人。董氏還能霸著殿下一輩子不成?」
「是啊,恩寵是這世上最不穩固的東西,」我笑得得意,「所以,接下來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到底還是皇後娘娘懂男人。
據說羅容訾一看見那兩位美女便兩眼放光,晚上便拋下董恬兒到別院去了。
第二天請安時,董恬兒破天荒來了個大早,其間不言不語,隻坐在位上淚眼蒙眬斜看著我,淚水一串一串落下;直哭得其他嫔妃一聲也不敢吭,隻喝茶瞧我反應。
我微笑,將該說的事情說完,便親切地向她問候:「別擱這兒哭哭啼啼的,我不吃這一套。有本事,去把太子拉回來。」
董恬兒頃刻收了眼淚。她瞪我一眼,隨後草草行禮:「太子妃指點得是,嫔妾告退。」
我看著底下一眾妾侍興奮吃瓜的表情,笑意更甚。
說來這次董恬兒還真碰到釘子了。
那兩位中一個名喚玉皎的美人,窈窕善舞,姿容極美,風情尤甚,頗得太子喜歡,甚至隱隱有要超過董恬兒的架勢。這樣受寵的美人,平日卻謹言慎行,極少能抓出錯處。
我瞧著董恬兒強顏歡笑與玉皎姐妹情深的樣子,為後宮的團結和諧感到由衷的快樂。
倒是羅容訾非常滿意:「恬兒不愧是最懂孤的女人,如此懂事,深慰孤心。」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聽到我笑,羅容訾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太子妃有空在這裡笑,不如先替孤管理好東宮吧。」
我收起笑來,疑惑不已:「東宮哪裡沒管理好?」
「孤成親多時,妻妾不少,仍沒有一子半女。太子妃,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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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一涼,忙去看太子的神色。他正望著院子裡的花草,神色並無異常。
我迅速調整情緒,然後好言規勸:「殿下,您長久地專寵董良娣和玉美人,東宮裡妃嫔眾多,奈何您不能雨露均沾啊。」
太子冷哼一聲,但也想不出話來反駁,於是背著手走了。
我趕緊叫來萱草:「是我們操之過急了。你趕緊……別叫他起疑心。」
4
過了兩個月,太子心心念念的子嗣就有了:玉皎有了身孕。
我看著請安時董恬兒絞帕子絞到發白的雙手,暗暗感到不妙。
果然,太子高興了沒幾天,這孩子就沒了。玉皎在千鯉塘邊散步時不巧遇到董恬兒,就錯身相過的片刻,玉皎一溜煙滑進了池塘。
「臣妾沒碰她,臣妾怎麼可能會害殿下的孩子?是那湖邊路窄,草地泥湿,她自己沒站穩……臣妾還試圖拉住她呢……」重華殿上董恬兒哭得梨花帶雨。
我靜靜聽她申辯,然後轉眼去看沉默地坐在正座上的羅容訾。
「好了,孤相信恬兒無辜。」終於,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董恬兒被侍女扶著,一路抽噎著坐到了一旁。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殿下,我在那千鯉塘邊與人並行了無數次,從來沒有因走不下踩到泥地裡去過。」
他頗不耐煩:「別說了。」
我心裡暗暗嘆著氣:「殿下……」
羅容訾疲憊地說:「太子妃,你如此著急抓住恬兒的錯處,是為何?」
我嚇了一跳。此時四座妃嫔俱在,甚至連太後、皇後派來的女官也赫然在列。他在眾人面前直接挑破我與董恬兒的矛盾,是當真不給我留臉面了。
「孤心裡的確覺得是你搶了恬兒的位置,也一直覺得虧欠她,所以平時多縱容了些。」他起身,攜住我的手,「表妹,你已享有太子妃的尊榮,所以也替孤多擔待她些吧。此事,就這樣算了。」他拍了拍我的手,然後徑自離去。
我仿若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直到兩宮女官向我行禮告退。從她們低垂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絲對我的憐憫。
我強自撐著目送女官離去。待她們踏出宮門,我的目光移到董恬兒身上。如果目光有形體,我必然要將她盯出一個洞來。
她毫不露怯地對上我的眼神,然後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太子妃姐姐有何吩咐?」
「……是不是你?」我咬著牙問。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她嬌俏一笑,「關鍵是殿下說了不是我做的,誰又敢說什麼?」
我一掌拍在手邊的案幾上:「那是殿下的第一個孩子。」
「那我便賠他一個孩子好了。」董恬兒笑著轉了半圈,「姐姐您不知道,我也已有身孕了。在我這個孩子面前,旁人的孩子又有什麼要緊呢?」
我大驚,滿座也皆盡哗然。
董恬兒笑著走到我面前,壓低了嗓子,音調婉轉:「姐姐要做什麼,可得早作準備哦。」
……
我還能做什麼,當然是選擇原諒她——他們啦。
我像伺候祖宗一樣供著董恬兒,比玉皎當時更加慎重。
一連八個月羅容訾都沒挑出什麼毛病來,甚至破天荒誇獎我:「太子妃辦事妥帖,不錯。」
我面上謝恩,心裡頭冷笑不止。
一晃就到了孩子臨盆的日子。九個月裡董恬兒被養得白白胖胖,誰知臨產那天卻出了大差錯。
不知為何,一直在自己閣裡養身子的玉皎忽然失心瘋一樣衝出來,直往董恬兒院子裡奔,嘴裡喊著:「毒婦!你害死我的孩兒,你也別想好過!」
這天正趕上羅容訾出京辦事。我忙帶人趕往產房,叫人拉住玉皎,然後親自把在門口,比孩子爹還盡責。直到傍晚董恬兒平安生產——
是個男孩。
羅容訾連夜趕了回來,眼下的烏青難掩他滿面的狂喜。
他先去看了董恬兒母子,然後拉著我的手連連感嘆:「表妹,幸好有你,否則恬兒可要遭殃了。」
我連說不敢,笑得賢惠又溫柔:他似乎忘了,我阮卿瑤,從不做賠本生意。
孩子尚未滿月,宮裡就來了太後的懿旨:皇長孫被抱入我宮中撫養,記在我的名下。
還沒出月子的董恬兒哭成了小蘿卜菜兒。後宮皆嘆她誕下長孫本可高枕無憂,待得太子登基還可與我爭上一爭;奈何如今竟是替人做了嫁衣。
但她們不知道,闔宮上下是那樣地看重太子的長子:這個孩子的出世,終於補上了皇權更迭的最後一塊拼圖。太子有了後人,從此隻要他不犯大錯,其他的皇子們將徹底與龍袍無緣。
這樣重要的孩子,當然還是嫡出最好。
萱草則深深為我高興,她知道我為何如此看重羅容訾的長子,也知道我這樣辛苦謀劃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難以生子。
5
十二歲那年春天,我隨著皇子公主們一道外出踏青。
清明多雨,我踩在一塊青石上一骨碌滾進了山崖。
雖然那道崖不深,但等人們找到我時,已是天黑。太醫們直接攤了手,將我送回國公府等死。
爹娘自然不願放棄。他們找來了滿京城的名醫,但那些醫生還有誰能好過太醫呢。
倒是我素日在外鬼混的哥哥,不知怎麼的,領回來一個西域來的「神醫」。爹娘病急亂投醫,竟讓他試試。
誰知那巫醫竟真用一味西域草藥,將我從地府拉了回來。
那是一劑猛藥。
治病前,「神醫」事先告訴爹娘,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凡事皆有代價,我得以續命的代價,是不會再有後代了。
娘聽了這話,淚珠子不斷地往下掉。爹咬了咬牙,拍板:就這一個閨女,治。
於是神醫提起我脖子,給我灌了三斤藥湯。如果不是我在晚上咳嗽著醒來,爹娘都以為我要淹死在床上。
後來我躺了半年,也對情況有了些許了解。
娘曾哭著問那巫醫:「她是個姑娘,必然得嫁人的……她的身子,還有沒有辦法治好?」
巫醫頭也不抬:「一物換一物。要治好,需得更大的代價。她,可能支付得起?」
從那時我就明白,我不能為妾,哪怕是太子,是皇帝。隻有在足夠顯赫的人家做主母,才能最大限度忽略我無子的缺陷。
這件事被我闔家上下合力瞞下,連太後都並不知曉。
太後命我撫養長孫,也不是疼愛我。她隻是無法容忍極有可能成為皇太孫的曾孫兒,竟會在一個侍妾名下。
就如羅容訾一樣:雖貴為長子,由太後親自撫育,但就因佔不上一個嫡字,直到及冠才獲封太子。甚至現在,也得時時與幾個出身更高貴的弟弟勾心鬥角。
無痛當娘的我被四處敲打:先是被太後宣召,命我要對孩子視如己出;又被皇後叫去,聽了半個時辰的訓誡。譬如不可苛待董良娣,日後有子也絕不可偏頗。
我知道皇後其實一直屬意董恬兒為太子妃。皇後其實恩寵不差,膝下有四個公主。但凡有一個託生了男胎,太子就沒有羅容訾的事兒了。
皇後不希望並非己出的太子,有一個家世太過煊赫的媳婦。我理解。
其實皇後人挺好的。訓到最後,還送了我一柄玉如意。
我帶著如意和孩子的賜名美滋滋回了東宮:長孫名為合禎,乳名福慶。字裡行間蘊含著長輩們濃濃的期冀。
不過等回到東宮,我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天可憐見,我好不容易掙得羅容訾幾分好臉,如今再次落得被橫眉冷對的下場。
他來的次數變多了,但並不看我,隻看福慶。無論他看向孩子的目光是多麼柔軟,待看向我時,又會冷漠不摻一絲情感。
我向他莞爾一笑。隻要我做太子妃一天,我就永遠牢牢壓董恬兒一頭。這是禮法所賜予我的地位。
董恬兒不愧是太妃親手教養的女兒,鬧了幾遍發現無濟於事,便專心固寵,不久便將好不容易冒頭的幾名姬妾通通壓了下去。
不過一年,她又生下羅容訾的長女。太子愛若珍寶,取名馨蘅,專程進宮為孩子求了一個郡主的封號。
又不過兩年,董恬兒再次生下太子第二女。羅容訾膝下三個孩子全為董恬兒所生,一時間董恬兒風頭無兩,滿京上下無人不知董良娣為東宮所鍾愛。
對於這些事,我一笑置之。隻要我一日為太子妃,我就是未來的皇後。而皇後,不會是輸家。
董恬兒肚子裡揣上第四個時,太妃薨了。
太妃一去,太後就如被抽去了精氣般忽然幹癟了下去。她常常到太妃的靈堂,一坐就是半日,連貼身的女官也不讓近前。
不過數月,太後也駕鶴西去了。這一後一妃持續了幾十年的爭鬥終於落下帷幕,希望兩位老冤家前後腳到了地府,能夠和平共處。
我被太後教養長大,又是孫媳,隨著皇後守了整整十日的靈。
按規定,董恬兒不能來。但她挺著大肚子來了,跪在我的右後邊。她朱唇輕啟,告訴我說,太後終於沒了,羅容訾要封她為側妃。
我沉默以對。在我的左後方,盧側妃恨得雙眼要滴出血來。
喪儀結束後,董恬兒果然成了側妃。沒有了太後這個阻力,誰也不能阻止皇長孫的生母更上一層。
羅容訾命我主持了這場冊封禮。禮畢,他感慨地向我說,這都是恬兒應得的。
我玩笑地問了一句:「那我應得的呢?」
羅容訾沉默片刻,背過身去:「太子妃,你得的還不夠嗎。」
他對我一向如此,我也未當回事。後來回想,我就那樣忽略了他言語中隱含的那絲惡意;以至於當變故到來之時,我措手不及。
6
福慶一日日長大,我感覺終於在這東宮裡站穩了腳跟。於是我窩在宮裡專心撫養孩子,安心做一個賢惠的太子妃。
可惜我宮裡歲月靜好,外頭倒是鬥得不可開交。
我壓根不想管。這些鬥爭八九成都和董恬兒有關,我哪怕願意去管,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