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澍一看就是大城市裡長大的孩子,熱心爽朗又有禮貌,見識也不俗。
最重要的是他不自卑,也不膽怯,對未知事物懷抱著包容的態度。
這樣的人,我有些疑惑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教書。
他摸了摸後腦勺,笑著解釋。
「我媽是一名支教老師,她曾經在這裡教過書,我就是想來看看她工作的地方。」
看著他的側臉,記憶中一張相似的笑臉浮現了起來。
「是趙紜老師嗎?她現在還好嗎?」
楊澍雙眸瞬間一亮,隨後又暗了下去。
「她過世了。」
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擺了擺手,將此事一笑而過。
因著趙老師的緣故,我和楊澍親近了幾分。
當年我到了讀書的年紀,爺爺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翻山渡河,將我送到學校。
我第一次走入課堂的時候,趙老師笑眯眯走過來教我寫自己的名字。
「田芋?是漂亮的小芋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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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爺爺手裡接過我的手,重新替我扎了整齊的辮子,還給了我一塊黑乎乎的糖。
我捏在手心裡捏了很久,放學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化成了黑乎乎的軟泥。
爺爺推開我捧在他面前的手,示意讓我自己吃。
我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手心。
味道很苦,心裡卻很甜。
那時來山區支教的青年教師很多,同樣走的人也很多。
大多都是來來往往,臉都沒認清就離開了。
可她卻待了很久,一直到我被周家收養,她都沒有離開。
跟楊澍逐漸熟識之後,他偶爾邀請我去學校裡搭把手。
小鎮周遭的孩子都在這裡讀書,但相對從前,人數少了許多。
楊澍說:「這是社會進步的必然,也算是件好事,側面說明和父母分開的孩子越來越少了。」
學校的老師並不多,楊澍一個人包攬了大部分的任教科目。
有時他忙不過來,就讓我替他監督學生做作業。
我局促地搖頭,報赫地說:「我沒念多少書,怕誤人子弟。」
他卻笑著鼓勵我:
「行不行都得嘗試一下才知道,我聽說你當初成績挺好的,這些肯定難不倒你。」
我不知道他對我哪來的盲目自信,一時手足無措的我被趕鴨子上架。
好在我當年學習刻苦,丟了許多年的知識,此刻撿起來倒也沒有那麼陌生。
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後,我在小鎮上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如果不是青青在電話裡時不時提起,我都快忘了周嘉安這個人。
「喬氏集團好像出了問題,有爆料說他們的項目是通過非法手段獲得的,牽出了好多陳年舊案。」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
「小芋,最近周嘉安總是在我樓下晃悠,看起來像是在等你回來。」
9
想起以前和周嘉安相伴的日子,我忽然覺得遙遠得好像上輩子的事情。
思緒紛飛間,教室裡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我身邊,將洗得幹幹淨淨的桃子塞到我手心。
「田老師,給你吃,可甜了。」
純淨的笑容一瞬間驅散了我心底的陰霾,看著她腼腆跑遠的身影,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這些時日撿起課本,我忽然想到了上一輩子還沒考到的文憑。
那時我需要這個文憑,是希望拉近自己和周嘉安的距離。
可如今對文憑的執念褪去,我心底卻重新燃起了對大學的渴望。
楊澍有時候會和我講起他在北方上大學時的趣事,和我們南方城市很不一樣。
可同樣的是,一樣的鮮活,一樣的明媚,一樣地讓人心生向往。
我想起陪著周嘉安上大學的日子,看著燈火通明的圖書館,和結伴而行走回宿舍的學生。
說不羨慕是騙人的。
可每當周嘉安用歉意的眼神看著我,我就隻好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剛開始他也曾試圖將大學裡學到的課業教給我,可我整日忙著打工掙錢,哪分得出心思去學?
後來他以為我對此不感興趣,再加上課業繁忙,也就將此事揭了過去。
可想一想,曾經我也品學兼優,也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怎麼會不渴望成為更好的人,去往更好的未來呢?
隻不過被現實壓抑了渴望,將一切埋藏在心底,連自己也成功地被欺騙了過去。
小鎮的鎮民送來一壇家釀的楊梅酒,楊澍不知深淺,貪杯多喝了幾口。
整個人迷迷糊糊地抱著教室門口的大樹說胡話。
幸好學生都已經放學回家,要不然看到他這副模樣,明天他就沒臉見人了。
我將小元寶哄去洗漱睡著後,才來扒拉他。
喝醉了的楊澍,看起來很乖,行為卻很叛逆。
他不但不肯老老實實地回去睡覺,還拽著我一路跑到了鎮口的車站旁。
指著空無一人的候車點,對我說:
「小時候我媽基本不在家,我很想她,我姐說等我長大了就可以去找她了。
我第一次來這裡找我媽,就在這等了一天,直到半夜她才趕來接我。
當時我剛上初中,一個人坐了很久的車,滿懷期待地來見她,卻被當頭潑一盆冷水。
後來我跟她賭氣,去了很遠的地方上大學,畢業後也不肯回來。
偶爾打電話,我也是不耐煩地掛掉,為此沒少挨我爸的罵。
我總不肯好好跟她說話,所以她生病了也不敢跟我說。
她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外地出差,等我趕回去的時候,人已經走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說著說著楊澍好像清醒了一些,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雙膝把腦袋埋在裡面。
「你還記得她,還有人記得她,真好。」
周遭寂靜無聲,抽泣聲漸漸在耳邊響起。
不知不覺間月亮出來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隻我記得她,所有被她教過的孩子,都會記得她。」
當年許多人勸趙老師一起離開,她卻溫柔又堅定地拒絕了。
「雖然條件好的人家都已經開始搬出大山,可總有條件不好的呀,這些孩子也得念書。
那這些窮困落後地方的孩子,就更得憑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走出大山。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隻要這裡還有一個孩子沒走出去,我就絕不離開。」
那時我不知道她為此付出了多大的犧牲,此刻看見脆弱的楊澍,才知她多麼偉大。
「楊澍,她可能不是個合格的母親,但肯定是最偉大的母親。」
10
第二天酒醒後的楊澍看見我,難得有一絲尷尬的神情。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我身邊,難以啟齒地開口:
「那個……昨天喝多了,我沒幹什麼奇怪的事吧?」
我有些狹促地捉弄他。
「有啊。」
他大驚失色:「不會吧!我幹了什麼?」
「嗯……也就是抱著車站的大樹,非要把它帶回來吧。」
楊澍懊惱地一拍腦門,幹脆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哈哈大笑地去趕學生們上課,不知所以的學生也跟著我一起笑他。
這下,他徹底自閉了。
也許是那天晚上打開了話匣子,我和楊澍的話題也多了起來。
「你是想問我,我爸他們有沒有怨過我媽對吧?那肯定是怨過的。
但是我爸總是跟我們說,我媽做的是好事,咱們得支持她。
所以他一個人帶大了我和我姐,讓我媽能夠安心留在大山裡,沒有後顧之憂。」
我一點不都不意外他說的話,隻有這樣充滿愛意的家庭,才能養出楊澍這樣敞亮的性格。
「嗬!你可不知道,我爸帶我那幾年,我能活下來都算奇跡。
我小時候跟我爸睡,他打起呼嚕震天響,吵得我根本睡不著,好不容易推動了他,結果他翻個身差點把我壓死。
面條煮糊都是小事,他給我做蛋炒飯,蛋殼都在裡面。
放學他騎車來接我,我剛在後座坐好,他一個掃堂腿就給我幹下來了,一直到回家,他才發現把我落下了。
後來我奶奶實在看不下去了,將我們姐弟倆接過去住了兩年。
再後來上學了,我就拖著鼻涕條跟我姐屁股後頭,往事說起來都是一把辛酸淚啊!」
我忍不住被他逗笑,他卻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撓頭。
在小鎮的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我就待了兩個月了。
有時去嬸子家吃飯的時候,她總要私下拉著我問上兩句。
「我看你和楊老師相處得不錯,你們進展得怎麼樣了?」
我連忙紅著臉撇清幹系。
「我和楊老師隻是朋友,嬸子你就別瞎點鴛鴦譜了。」
11
時間久了,我漸漸發現楊澍和周嘉安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以前我準備參加自考,周嘉安卻說,這樣的文憑不要也罷,讓我安心待在家裡,他來養我就好。
而周嘉安看見我拿起課本的那一刻,就仿佛看穿了我內心的渴望。
他說:「想要做的事情什麼時候開始做都不晚,人活著就應該按照自己想要的來。」
在鎮上的日子,我很久沒有想起從前,隻是周嘉安總會以不合時宜的方式,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他打來電話的那一天,我和楊澍正急忙趕去小桃子家裡,就是那個在課堂上送我桃子的小女孩。
小鎮學校的資源,隻夠支撐孩子們念到初中,再往上得去市區裡。
小桃子的姐姐山竹是趙老師帶的最後一屆學生,如今馬上升高三,卻突然輟學回來了。
聽到這事,楊澍立刻就急了,放下手上的活計就跑了出去。
我忙著安頓學生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號碼不停地響起,我看也沒看就掛掉了。
等我匆忙趕到小桃子家裡的時候,楊澍和她的父母正在僵持。
「娃的成績不好,她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屋角的女孩背對著人抹眼淚,楊澍的語氣不由得有些急切。
「市區裡的學校不比鎮上,壓力大成績出現波動,都是正常的,你們再給她點時間,一定會好轉的!」
「一個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不如早些嫁人,還能幫襯家裡一把。」
「您要是擔心錢的事,她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來出,離高考就差一年了,好歹去讓她試一試。」
可任他怎麼說,小桃子的父母就是鐵了心,說什麼也不松口。
屋頂的黑瓦縫忽然滴起了水,原來是屋外下起了雨。
山竹和小桃子熟練地拿出碗盆接水,幾個小孩簇擁在昏暗擁擠的屋內,貧瘠一覽無餘。
楊澍有些挫敗,還想說些什麼,卻已被送客出門。
我們沒走出幾步路,女孩就追了出來,她的眼睛紅彤彤的。
「楊老師對不起,都是我沒用,我太笨了,怎麼努力成績就是上不去,是我辜負了你的期望。」
楊澍安慰了她幾句,眼看著雨越下越大,就催促她回去了。
一路上楊澍一言不發,我從未見過他如此低沉的模樣。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語氣更是低落:
「我總是認為,隻要努力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是我錯了嗎?我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幫她了。」
我搖了搖頭,說出我的看法:
「你沒做錯,隻是這件事可能跟你想的有些不一樣。」
我也是從山裡到城市裡讀書的孩子,知道我們需要比別人多付出多少,才能跟他們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寒門難出貴子,可願意往上爬的人,即使給他一絲希望,他也會緊緊抓住。
可若是孩子自己心裡出了問題呢?
對於山區長大的孩子來說,城市就像是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