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謝沐年將我從死人堆裡救了下來。
為了報恩,我許了他三卦。
第一卦,我幫他算出了前朝寶藏所在。
第二卦,我幫他算出了起兵造反的吉時。
他以為用不上第三卦了,就賜給了我一杯毒酒。
可後來謝沐年找遍了天下,也找不到一個白發啞巴替他解要命的第三卦。
1
「順禾,朕留不得你了。」謝沐年有些悲傷地看著我。
我用手跟他比畫:「三卦未解,我還想留在公子身邊。」
「可皇後容不下你,群臣也都說你是妖孽,我如何把你留在身邊呢?」
我指了指高高的摘星臺:「我可以住在摘星臺上,等到解卦的時候再下來。」
「那是前朝廢帝藏嬌淫樂的地方,你去不合適。」謝沐年還是拒絕了我。
我又用手沾水在桌上寫了【陰山】二字:「送我回去,我會待在山上等公子來找我。」
謝沐年又搖了搖頭:「朕也是被逼無奈。」
說完,他讓身後的太監送上毒酒。
「畢竟你我相識一場,朕不忍看你死去的樣子,你且去吧,朕會讓人將你好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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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再掙扎,隻求了最後一件事。
我指了下被人按住的婢女小圓:「我在這世上,也就同公子和小圓還算親厚,能否放過小圓,就讓她來安葬我?」
謝沐年大發善心地點頭離開。
我對著哭喊著的小圓搖搖頭,將毒酒一飲而盡。
我可是給了謝沐年三次機會,是他自己拒絕的。
現在我想離開,祖師爺總不會怪我了。
也該輪到我算命發財,享受人生了。
2
我醒過來的時候,把正在刨坑的小圓嚇暈了過去。
我也就順勢讓出了地方,讓小圓躺了會兒。
謝沐年有點不地道,說給我好生安葬,可也隻有一卷草席。
還好小圓這傻丫頭心善,知道給我挖個坑。
不然等我消化完毒酒醒過來,沒準兒已經讓狼叼走了。
我摸了下小圓的脈象,十分平穩。
就掏出家伙什開始算命。
等我算明白應該去哪的時候,小圓已經醒了,又是一聲尖叫。
我忙捂住她的嘴,用腳在地上寫著:【溫的。】
我想告訴她我是溫的,是個活人。
可小圓卻從懷裡摸出塊餅:「隻有涼的了,小神棍你別挑了。」
看來我有些低估小圓了。
跟了我這麼多年,還是學了點我雲淡風輕、風雨不驚的高人風範。
隻是我接過餅子咬下第一口咽下去的時候。
小圓才低低地說了句:「吃了餅,就不會吃我了吧?」
我直接將她的頭按在我胸前,讓她聽我強而有力的心跳。
沒想到小圓尖叫著:「劫了財,你怎麼還劫色!」
我帶你個大傻丫頭逃出宮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3
其實應該算是第三大錯誤。
第一大應該是學了算命,第二大是遇到了謝沐年。
哦,那應該是第四大。
跟第三大錯誤比起來,前面兩大也可以換換位置。
「小神棍,你真的還活著啊?你可不能再回宮去了,就算你喜歡公子,你也不能再回去找死了。」
第三大錯誤就這樣被第四大錯誤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
我怨恨地看了小圓一眼。
小圓以為我是怪她攔我回宮,忙要逃開:「你想回去找死你就去,別帶上我!」
我幹脆直接敲暈了傻丫頭,扛著她繼續走。
難道我是那種天字號大蠢驢,被火燒了還往火坑跳的人?
我仔細想著這麼多年的經歷,準備等小圓醒過來再用事實扇她的臉。
可我悲哀地發現,我還真是。
4
沒有哪個正經人家會舍得讓孩子去學算命。
學到假的,也就是個騙子。
學到真的,沾上因果之後就命裡帶煞,刑克六親。
可我就生在一個不正經的人家。
也算是個高門大戶,我爹還是前朝的侯爺。
我娘就比較慘,是人送我爹的禮物。
這樣的禮物,我爹後院有幾十個。
我娘比較倒霉,懷了孕。
就被夫人惦記上了,夫人想著法地要弄死她。
也不知道該說走運還是不走運,我娘逃命的時候遇到了個算命的。
算命的掐了一卦,保住了我娘一條命。
可我覺得幹脆死了就好,也不至於後來受那麼多苦。
而那算命的也不是什麼好心腸,前朝皇帝逼得緊,要他煉長生丹。
他已經試過用平民的小孩煉,沒煉出個結果。
就想著找點官宦人家的小孩,我這樣的,正合他意。
可我娘總是舍不得我,她一定要讓我活。
我出生之前,她挨著打也要說自己做了夢,夢裡我是星宿轉世,天生就要做道姑。
又偷偷找些藥吃下去,希望我出生的時候帶點異樣。
託她的福,我生下來的時候虛弱得不行。
好在胎毛是白色的,算是帶了點異象。
可這不夠,她就親手剪了我的舌頭。
說我是惡星轉世,帶著罪來人間受罰,這樣的孩子自然不能煉給皇帝吃。
可大小也是個神仙轉世,沒準兒能參破長生之道,就被帶到老道身邊養了起來。
我隻在五歲的時候見過我娘。
她被草席子卷著被人拖到亂葬崗扔了。
我那時不得自由,沒能給她刨個坑埋了。
她費盡心力,挖空心思保下的孩子,其實什麼也不能為她做。
5
就連我娘替我謀來的這條命,也差點兒因為跑出去看她丟了。
國師覺得我是喂不熟的狗。
好好的國師弟子不做,要去做個婊子的女兒。
他在我脖子上套了個圈,把我系在國師府門口看門。
他讓一群道童圍著我打罵。
我撲過去跟他們廝打,才會賞我點剩飯吃。
脖子上的鏈子太短,大多數時候我隻能衝著他們發狠,然後被揍倒在地。
也有傻的會靠近我,抓住我的頭發嘲笑我,我那時候就可以吃點葷腥了。
我恨死道士了!
我覺得我一輩子都不會想做什麼道姑,拜什麼狗屁三清祖師。
但陰山來的一封信就解了我做狗的命。
國師的師兄快死了,想要個弟子回去繼承陰山的道觀。
我是被關在籠子裡送到陰山的。
但這個陰山的老道是個傻子。
他真的以為我是他師弟千挑萬選出來的修道奇才,對我傾囊相授。
他最傻的時候,是京城來除妖道的人圍住陰山的時候,他還想著隻死自己一個就行了。
他甚至還交代我記得去山腳那幾個寡婦家看看。
「李嬸之前給我們送過雞蛋,她年紀大了,屋頂漏雨,你要記著去看看。
「劉姨給你做過書袋,縫過衣服,她眼睛不好,你要記得按時送藥過去。
「你嫌我做的飯不好吃,小王氏給你送了不少吃的,她家孩子還小,你沒事的時候就去幫人帶帶孩子。
「……」
老頭絮絮叨叨地說著,又用他那粗布道袍給我抹眼淚。
刮得我臉生疼,哭得更狠了。
「……你也不要偷懶,該做的功課要記得每天都做,道術不是害人的東西,全看你怎麼用。
「你身子底子差,養了兩年算是有了點起色,往後要記得按我說的繼續調理。」
老頭說得累了,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有啊,我替師弟跟你說句對不住。至於他欠天下人的……」
老頭充滿希冀地看著我,最終也隻是摸了摸我的頭:「算了,你還隻是個孩子啊,好好活下去吧。」
他把我捆到索道上,最後看了我一眼,就將我推遠。
可他三清祖師的,我可沒叫過他一聲師父,甚至沒給過他一張好臉。
他憑什麼,憑什麼跟我娘一樣就想讓我好好活著?
死老頭給我系的還是死扣,我滑下山就掛到了樹上。
腳底是一片死屍。
李嬸、王姨,還有很多很多人的。
我認識的人,老頭交代我要好好照顧的人。
隻剩幾個年輕的小媳婦大姑娘,被一群人按著。
「臭娘們,你們不是信道嗎?!爺爺好好給你祛祛邪!」
小王氏瞪大著眼望著天,與我四目相對時,她眼裡閃過亮光。
可她也沒喊「有個狗道士掛樹上了」。
隻是衝我點點頭,像是交代了後事。
可我又能做什麼呢?
我連幫她們罵一句哭一聲都做不到啊!
我瞪大了雙眼,手緊緊地摳進樹皮裡,記著每一個畜生的樣子。
他三清祖師的三清祖師在上,你到底有沒有用啊!
我願意做道姑了!
求求你了,保佑下你的信徒!
派個人來救救陰山的鄉親吧!
弟子一定供他驅使,為奴為婢,絕不悔改!
他三清祖師的三清祖師,你聽到了沒有啊!
快他三清祖師的顯靈啊!
6
「朝廷派你們來剿殺妖道,你們怎麼敢濫殺無辜,淫虐百姓!全給我抓起來軍法從事!」
我呆呆地望著一身銀甲的青年衝進人群,幾個畜生的頭高高飛起。
他扯下自己的披風遮住小王氏的身子,又一箭射斷我腕間的繩索。
我從樹上落到他懷裡的時候。
我覺得我跌入了神的懷抱,而我褻瀆了神明。
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溫熱的,是真的。
「真的有人來救我們嗎?真的有人會救我們嗎?」我低聲地呢喃。
神哭了。
他慚愧地低下頭:「抱歉,是我對不住你們,我沒管好我的兵。」
「少將軍,這是將軍的命令……」他身後的副將湊了上來,想在他耳邊說些什麼。
可謝沐年搖了搖頭:「把她們帶回我的營帳,好生照料,不許任何人打擾。
「若有罪責,我一人擔了就是。我們參軍為國,不是來當畜生的!」
他將我放下,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我叫謝沐年,你叫什麼?」
「順禾。」
「順禾,我看你沒有受傷,你能不能替我看好這些姐姐?」
我用力點頭,他摸了下我的頭發,吩咐人帶我們去了他的營帳。
我扶著小王氏一邊走一邊回頭,謝沐年對著李嬸他們磕頭,又一把火送了他們死後的安寧。
那時候的謝沐年,可真好啊。
「下雨啦,小神棍?」背後一聲呢喃打斷了我的回憶。
小圓伸手在我臉上摸著:「怎麼臉上湿湿的?」
她從我背上跳下來,見我滿面是淚。
愣了一下,將我拉進懷裡。
「成天叫你『小神棍』,聽別人喊你『司命大人』。
「我都忘了,我家順禾,也才十七歲啊。」
小圓輕輕地撫著我的背:「你也算是死了一回的人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別把別人的錯往自己身上背,也別總覺得自己欠了別人的,人總該為自己活。」
見我止不住地抽泣,小圓又擺正我的臉:「但是也不能忘了我哦,我是你救回來的。
「是你的丫鬟,你得對我負責的。」
我被她沒頭沒尾的話逗到了,打著哭嗝站起身,對她招了招手。
天色還不晚,我們該早點兒奔向新生活了。
7
我追隨謝沐年打了三年仗,走過了大半個天下。
隻是那時我要計算全軍的後勤補給,入夜還要避開燈火去觀星推測天氣。
大戰之前,還要配合謝沐年演戲鼓舞士氣。
我幾乎從沒認真看過這片土地。
師父臨死之前滿是期待的眼神困住了我,我懷著為師門贖罪的心活著。
謝沐年就是我唯一的光。
第一次見面太驚豔,後面他做什麼我都在腦海裡自動幫他美化了。
可如今我自由地漫步在這片土地上。
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蠢。
辜負了這樣好的風景,錯過了這麼多美好的人。
出了京城,沒有誰在意我的白發和啞疾。
反而聽到小圓幫我編的悽慘身世後還會默默流淚。
在得知我會看星象後,更是把我奉為神明。
他們靠天吃飯,能踩準老天爺的脈,無疑是最大的福報。
我一個京中人人厭棄的妖孽,新皇不得不除掉的汙點。
反而被一群村民稱作他們一生最大的幸運。
他們主動幫我和小圓定居下來,人人見了我,都尊敬地稱呼我一聲「先生」。
大家都主動找到小圓學習手語,不少村民把自己的孩子送了過來,希望能從我身上學到一招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