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絕了村民想幫我修道觀的建議,而是讓他們蓋了一間學堂。
我雖然不能說話,但小圓識字,由她先給孩子們啟蒙。
我則想著怎麼把我修道的經歷寫成孩子們也能看懂的書。
這比打仗還難。
草草寫了幾頁給小圓看後,她興奮地催我快點寫完。
可我卻想寫得慢些,我之前走過許多彎路,我想留給孩子們的,是一條坦途。
8
天下初定,戰火肆虐過的土地極為繁忙。
我也幾乎忙得沒時間休息。
我不忍拒絕一雙雙帶著對未來憧憬的眼。
我四處找風水好的地方,看著一戶戶人家扎根下來。
每天最清闲的事,就是躺在院子裡看星星。
小圓帶著孩子們圍著我,她念一個,孩子們就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去辨認。
然後我會在屋門口的板子上寫下天氣情況。
早起的村民經過時,孩子們會大聲將板子上的內容念出來。
這樣的日子過得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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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我都要把之前的事當成上輩子的記憶。
可逃不開的,叫作命運。
9
修道十餘年,我幾乎是習慣性地在晨起時扔出六枚銅錢,問問一天的吉兇。
可一連半月,我得到的卦象都是大兇。
我不知道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危機會從何而來。
所以我每天都早出晚歸,試圖揪出隱藏的危險。
但我一無所獲,心中泛起了更大的恐懼。
小圓每天都要替我按摩筋骨,可今天她卻總在按壓著我的眉頭。
「可是遇到什麼事了?」她柔聲問我。
「我覺得我們要離開這裡。」我想了一會兒,還是用手語說了自己的決定。
「為什麼?」
我將這半月來的卦象和我半月來四處探看的筆記一起交給小圓。
她認真翻看過後,心存僥幸地問我:「會不會是你算錯了?」
我沒有說話,我也希望是我算錯了。
可我若會算錯,我們早已敗亡。
在小圓的央求之下,我翻出了藏在箱底的道袍。
在地上起了八卦,心念祖師,踏步問天。
可我的步子越來越虛浮,勉力踏完最後一步,我心像浸泡在冰水中一樣。
依舊是大兇,其煞在北。
那是京城的方向。
小圓頹然地看著我,我將道袍法器收好,堅定地向她表示我們要離開。
小圓霎時湧出淚來:「可,孩子們字還沒認完,今天還新收了兩個。
「我今天還答應了隔壁的劉大嫂,等田裡的瓜結了,看看誰家的更甜;
「還有……」我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能讓這裡變成第二個陰山,哪怕隻有千萬之一的風險,我也不願。
小圓難過地擦了擦眼淚:「那我們什麼時候走?帶多少東西?
「要不要……和鄉親們告個別?」
「隻帶走能證明我們身份的東西,今晚就走,我會留封信給裡正。」
我飛快地舞動著手指,可我的手發顫。
小圓看起來都有些吃力,不過她還是看懂了。
她垂頭想了一會兒,更難過地抬起頭:「那你寫的那些書,太重了,不能帶走也不能留下,不是太可惜了?」
我搖搖頭:「以後再寫就是,有了這次經驗,說不定下次寫得更好。」
我催小圓快些動身。
因為我怕再耽擱,我會更舍不得離開。
10
第二天天亮,我和小圓已經快走到最近的官道上。
趕了一夜的路,我和小圓卻都沒有說累,隻低頭繼續往前走著。
我們都怕,停下之後,會忍不住回頭。
可低頭不看前路的下場就是,我倆同時一腳踏空,摔進官道旁的水溝裡。
當我們狼狽地爬起想安慰彼此,各自的肚子先響了起來。
小圓笑了:「怪我,忘了包裡還有面餅,劉大嫂烙的,她想賄賂我,讓她外村的幾個外孫也來學字。」
可笑著笑著她就哭了起來。
我站起身將她拉出水溝,小圓從包裡掏出面餅分給我。
我倆就蹲在官道邊默默地吃著。
我嘆了口氣,將吃了小半的面餅重新包好,從懷裡取出龜甲來。
鄭重地放進六枚銅錢,虔誠地搖了起來。
小圓也合手看著我,隻是我並沒有給她看卦象。
而是笑著用手比畫:「祖師讓我去京城求解。」
「那我呢?」
「你等幾天再回村裡,安心等我回來。」
「不可能,祖師爺知道你離不開我,你去京城,我也要去京城。」小圓固執地起身拉住我的胳膊。
「聽話。」我推開她的手,「回去記得給我留塊瓜,我要最甜那塊。」
「小神棍!」小圓叫住了我,「除了瓜,還有後山的猴果,我跟孩子們摘了不少。
「釀了酒想等你生辰的時候送你的,你要記得回來喝。」
我笑著點點頭,轉身揮手,不再回頭。
11
出京的時候全靠一雙腿,我以為我已經離京城很遠來著。
可現在我被人捆在馬背上,幾乎隻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我就回了京。
隻是重新站在地上的時候,我忍不住吐了出來。
白白糟蹋了劉大嫂的半張餅。
我被人恭敬地請進宮裡,一桌山珍海味擺在我面前。
卻沒有一道比得過小圓的手藝。
草草吃了幾口,又有人帶著我沐浴更衣。
被重新腌制好之後,我見到了謝沐年。
「順禾,你讓朕好找。」
看來他過得不怎麼好,鬢間染上了與我同款的白。
「僥幸撿了一條命,我自然不敢見陛下。」
我嘴角帶著譏諷的笑,可謝沐年卻不管不顧地將我拉進懷裡。
「朕好想你。」謝沐年將頭埋進我的頸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朕後悔了,順禾,朕第二天就派人去找你和小圓,可他們沒找到。
「朕知道你沒死的時候好開心,朕一直等你回來找朕,可你就像消失了一樣。」
他用力攬住我的腰:「還好你自己回來了。」
我稍稍用力推開了他,雙手飛舞:「那陛下可以放了從各地抓來的道姑神婆嗎?」
謝沐年垂頭笑了笑:「你還是這樣善良,你也要原諒朕,朕實在是找不到你,才出此下策。
「朕會給她們銀錢,讓她們安生回鄉,你看可好?」
我拂衣下拜:「陛下仁慈。」
謝沐年拉起了我:「不必拜朕,就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以前?
謝沐年深情地看著我,渴望我點頭同意。
他對我總是有點特殊的。
可也是這份特殊,讓他的皇後吃了醋。
那樣明媚張揚的美人,見我不跪謝沐年就扭曲了那張臉。
讓人按著我,踹我的膝蓋逼我跪下,小圓求情,也被連帶著受了頓打。
可謝沐年隻是微微點頭:「讓她知道點規矩也好,現在不比以前了。」
我們哪還有以前呢?
我掃開他的手,恭順地往後退了幾步:「禮不可廢。」
謝沐年臉上閃過一絲狠戾,可很快就被他藏了起來。
「也罷,朕帶你去個地方,你一定會高興的。」
12
我沒想過我還有見到我爹的一天。
上次見面,是他厭惡地讓人將我娘拖到亂葬崗扔了。
謝沐年攻入京城的時候,我暗中讓人找過他。
可隻見到嫡母還有嫡姐自缢的屍體。
我以為他多少有點氣節,也自我了斷了。
我靜靜地打量著他。
他一副想靠近我卻又不敢的樣子,嘴巴張了又閉,似乎是不知道該叫我什麼。
我正欲上前將這爛人踹倒在地。
謝沐年卻伸手擋住我的眼:「即便是你父親,你這樣深情地看著,朕也會吃醋的。
「朕還有別的驚喜要給你,隨朕來。」
我真的忍不住捧住肚子笑出淚來。
我的笑聲並不好聽,像是鼓足了力氣拉響的破洞風箱。
謝沐年臉色變了。
我爹卻還以為我是哭了,他終於敢走到我面前,將手放到我肩上。
「兒啊,爹知道這麼些年你受苦了,現在爹回來了,咱們父女終於團聚了。」
我幾乎是立刻就擒住他的蹄子,將他按倒在地。
我從頭上拔下簪子就要殺了這個混蛋為我娘報仇。
可謝沐年已經完全黑了臉。
「順禾,為什麼你就不能陪著我演完呢?我們有個新的開始不好嗎?」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也攔住了我要刺下的手。
他冷冷地盯著我,希望我像以前一樣主動認錯,給他臺階下。
可我鉗住我爹的另一隻手陡然發力,直接擰折了他的胳膊。
我爹疼得大叫:「不!」
我笑了,用眼神示意謝沐年,這就是我的答案。
謝沐年慢慢收緊了掐住我脖子的手,等我雙眼充血,他才松開。
我趴在地上大口吸氣。
謝沐年冷冷地說:「順禾,也許你不怕死,朕也不舍得用死來威脅你。
「可你在乎的人呢?朕知道你把她們都藏起來了。
「可朕是皇帝,朕哪怕隻找到其中一個,你受得住嗎?
「順禾,不要再做讓我們都會傷心的事了。」
謝沐年走到我爹身邊,用眼神威逼他忍住號叫,親手幫他接好胳膊。
一字一句地命令我:「你是寇侯的女兒,寇侯立功還朝,朕會封你為妃。
「朕不希望你再玩弄那些奇技淫巧,作為司命的順禾已經死了,你隻是朕的禾妃。」
我爹陰毒地看了我一眼,又討好地同謝沐年說:「陛下放心,臣一定會勸服禾妃娘娘。」
謝沐年掃了他一眼:「那就拜託寇侯了。」隨即轉身離開。
13
他離開之後,寇嬰也沒有再想跟我演什麼父女重逢。
隻捂著手臂瞪著我,生怕我再次暴起傷人。
我試探著朝他靠近,周圍都是下人。
可寇嬰似乎不敢指揮他們。
我幹脆直接揪住了寇嬰的衣領,拉著他往正堂走。
下人們跟了上來,但見我隻是將寇嬰摔在地上,沒有要傷他的意思,就各自回了原地守住。
我從桌上拿過一杯茶,在地上寫了起來:【你立了什麼功?】
寇嬰惡狠狠地瞪著我:「我是你爹!你怎麼敢這樣對我!」
【他們都叫我『妖孽』,你想知道什麼是妖孽嗎?】
我淡淡地笑著,寇嬰身下傳出一股騷臭味,我捂住鼻子,指著上一句話:【你立了什麼功?】
寇嬰的臉色極其復雜,最終化作一抹釋然與嘲弄。
「亡國之臣,能立什麼功呢?你該知道,謝家也是前朝舊臣,謝家還是最大的門閥。
「現在謝家被自己扶起來的狗咬了,自然想起我們這群被拋棄的老狗。
「因為生了你這條忠心的小狗,我被選出來跟謝家談條件。」
原是這樣,我想起了我一直解不開的第三卦。
起身就要離開,寇嬰叫住了我:「你娘不是我殺的,她是自殺。
「親手割了女兒舌頭,你覺得她能活多久,她是個瘋子,你也是。」
寇嬰從懷裡掏出個小銀鎖丟了過來:「聽說是你給你嫡母和嫡姐收的屍,你的東西我還你了,能告訴我她們在哪嗎?」
我俯身撿起銀鎖,又蘸了點茶水寫了一句:【和我娘一樣。】
寇嬰滿臉不可置信:「你連前朝皇室都能容他們安葬,那可是你嫡母和親姐!」
我沒有再理會他。
我也許是個瘋子,可我又不是傻子,難道我會以德報怨?
我兩次進京,可都是為了殺人來的。
14
謝沐年沒有讓我等太久,回京第三天,宮裡就來人接我和寇嬰進宮赴宴。
我被單獨帶到一處宮室之中,謝沐年在那裡等著我。
「你已經知道朕尋你回京的原因了?」
他看起來無比哀傷,僅僅兩日,鬢間的白發又多了幾根。
我微微頷首,謝沐年又指著他面前的棋盤:「陪朕再手談一局吧。」
我聞言落座,習慣地拿過了黑子,可謝沐年按住了我的手。
「這次執白棋吧,朕想看看,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如果我是謝沐年……
我稍稍思考,就已落下一子。
我們不曾交流,隻專注棋盤攻殺,數十手之後,我到了抉擇關口。
謝沐年抬眸看我:「你會怎麼選啊,順禾?」
沒有他想象中的糾結與掙扎,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
他眼中閃過一絲嘲諷和不屑,依舊延續著之前的攻勢。
可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對。
他始終沒有把握住主動權,我也沒有落入他之後更多的兩難抉擇。
謝沐年怒了,他一把掀翻了棋盤。
「不對!你心裡沒有朕了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