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掃落了身上的棋子,緩緩抬眸看著他,抬手快速比畫。
「陛下是認為自己就應該是懦弱的,每分每秒都被人裹挾著往前走。
「若是這樣,那臣心裡確實不曾有過這樣的陛下。
「臣心裡的陛下,敢於為一群弱者發聲,敢於擔下責任,細心體貼,慮事周到。
「可臣後來也找不到他了,臣不知道他去了哪。」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謝沐年更怒了,他手高高揚起,卻不敢碰我一下。
我平靜地看著他,最終低下頭:「臣知罪。」
謝沐年卻伏在桌上哭了出來。
我心裡的那個謝沐年,終於碎了一地。
隻在我臆想中存在過的少年郎啊,我不需要你了。
15
我退到殿外的時候,謝沐年依舊沉浸在悲傷之中。
跟著他的內侍們都無比擔憂,也都希望我能再陪陪他。
可我指了指快要落下的太陽,宮宴時間要到了,我不能無故缺席。
陛下也不適合與我一同出現。
我俯身告辭,卻躲到一旁候起皇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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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了頭礙眼的白毛還總想學人當刺客,怎麼,沒死成,來找本宮尋仇?」
還是那樣熟悉的潑辣。
我幹脆直接欺身逼近,一把揪住她的腰帶,用力一提,將人扛到肩上。
她身旁的宮人驚訝中帶著些無奈:「司命大人,你可記著點時間,早點送娘娘回來,這宮宴規矩不能壞了。」
我點點頭,捂住皇後的嘴,無視她罵人的眼神,帶著她到了一處無人的宮室裡。
「我看我以前真是太溫柔了,你這規矩是怎麼也學不會啊,白毛鬼!」
我剛把她放下,她就揪住了我的耳朵。
我忙告饒,開始跟她比畫起來。
「怎麼謝沐年的瘋病越來越嚴重了?」
皇後探出一根白嫩的手指狠戳我的頭:「他是一直有病,你個死戀愛腦,不存在什麼越來越嚴重。」
「那他召集前朝老臣進京的事你知道嗎?開門揖盜,取亂之道。」
我縮了縮頭,也不知道誰戀愛腦,我起碼明面上跟謝沐年沒有任何關系。
不像有的人看中一張臉就要死要活地嫁給他。
皇後點點頭:「這事是有些難辦,不過也是我故意的,激濁揚清,不把他們全釣出來,這天下永遠不安寧。」
「你心裡有數就好,我信你,要怎麼做你吩咐就是。」我伸伸懶腰,準備抱起她往回跑。
「你就這樣懶!全丟給我!」皇後又想敲我的頭,我一把捏住她的拳頭,還搓了搓。
「我都費心費力把他推上帝位了,也該休息了。」
皇後扯回手:「對不住啊,之前罵你的折子,不少都是我親手寫的。」
「我讓你罵的,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白毛鬼!本宮說對不起,你接受就是,不要反駁。」
我點頭,一手抓住她的腰帶,重新把人扛到肩上,又飛快地跑回她的鸞駕。
她的宮人又賠笑又是按摩,安撫了炸毛的皇後,我灑脫地擺擺手,朝著宮宴在的地方走過去。
16
是了,我從來不能理解謝沐年的苦衷與難處。
他一生除了在陰山勇敢過一次,其餘時候都是被人推著走的。
前朝的老皇帝死了之後,新任的皇帝在謝家和一眾世家的擁護下上了位。
隻因為謝沐年在陰山的那次勇敢,新任皇帝就對謝家生了不滿。
他在位幾年,比他爹在位幾十年都瘋狂。
謝沐年起兵之前,天下已經遍地是反賊。
他身為皇後的親姐都勸他起兵撥亂反正,可謝沐年仍在猶豫。
推說起兵要的錢糧不夠,我費盡心力幫他找到了皇家藏匿的寶藏。
他又說時機不對,他無法割舍在京為官的父親和當皇後的親姐。
可因為他之前的猶豫,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機會接他們出京。
我又隻能帶人潛入京城,可謝家父女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為了不拖累我,他們選擇自盡。
我隻帶回了屍首。
謝沐年終於決定起兵了,可大概也是那時他就恨上了我。
謝家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謝沐年起兵本來不會那樣艱難。
可為了搓磨我,他故意不聽謀臣將士的建議,全權依賴我這個道士。
我妖孽禍主的名聲那時候就埋下了。
我費盡心力平衡各方,保住大軍,也要保住謝沐年在眾人心中的形象。
我累極的時候,如今的皇後出現了。
謝沐年不一定有多喜歡她,可娶她能讓我難受,他就娶了。
他以為人人都跟他一樣自卑又怯懦,心眼比針眼還小。
可謝沐年也有魔力,他把兩看相厭的我和皇後逼成了知己好友。
皇後比我讀的書多,罵起謝沐年來滔滔不絕,出口成章。
讓人羨慕。
隻是她教訓我起來也不留情面。
不過她是個隻會玩嘴的弱雞,我是個隻能動手的行動派。
我倆配合著穩固了謝沐年的地位,打壓了不少心存不軌的奸臣。
謝沐年有什麼好糾結煩惱的呢?
朝中奸臣都被我和皇後收拾了。
為了這個,我還來了一出苦肉計,飲毒自盡。
他其實隻要恭己正南,無為而治就行了。
17
可能謝沐年就是喜歡折磨真正對他好的人。
宮宴上,他當眾宣布要迎娶我做皇貴妃。
有人質疑我的身份,惹得謝沐年大怒,但都被皇後的人護了下來。
但謝沐年不依不饒,罷了許多人的官,空下的位置全部擺上了前朝遺老。
當夜他就抱著我去了摘星臺。
當然我們不可能發生點什麼,謝沐年隻是一杯又一杯地灌著酒,裝作悲傷頹廢。
摘星臺建得是真挺好,站在這裡,星河盡收眼底。
我順勢給孩子們編起教材來。
他喝酒,我觀星。
他會有透明的胃來。
我會有光明的未來。
第二日一早,他又開了私庫,流水的賞賜送了過來,隻是還特意到福寧宮前繞一圈。
我原本以為這樣的把戲隻能騙小孩子。
然後氣鼓鼓的皇後就來了。
「我告訴你啊,這些東西你都不準惦記。
我之前就清點過庫存,預備將這些玩意全換成銀子,打通天下商路。」
我聳聳肩,轉念一想,皇後都能調教翰林官員,教小孩她一定也拿手。
於是拿出我編的教材向她請教,皇後粗粗掃了一眼,就給我批得一無是處。
「看在你是一心為民的份上,本宮就指點你幾句。」
我懶得戳穿她眼底的興奮,拿起筆按著她的吩咐修改。
謝沐年到的時候,還以為是皇後又在罰我抄書。
他生氣地將我護在身後:「禾兒出身鄉野,同你這般死板無趣的人不同,不必學這些迂腐呆板的東西。」
他將我精心編寫的「迂腐呆板」丟到「死板無趣」懷裡。
而「死板無趣」看上去很傷心,卻偷偷給我打了手勢:編書這種事交給專業的我,陪瘋子演戲就交給專業的你。
然後就哭哭啼啼地跑了。
「順禾,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她是這樣對你的,朕讓你受委屈了。」
行吧,反正我也說不出詞,安靜地看他演獨角戲,適時擠出幾滴淚。
我想哭還是很簡單的,這輩子開心的事都在後面,前面隨便挑一件都能讓我陰鬱良久。
謝沐年未必全信,隻要觀眾們信就行。
皇後是新朝寒門的代表,我是前朝勳貴的門面。
我們的爭鬥,自然會波及前朝。
這就是謝沐年的目的。
18
謝沐年在前面攪風攪雨。
我和皇後在宮裡商量起全面普及教育的事。
「再同本宮說說,你學堂裡孩子上課的情況,本宮覺得編出的教材有些不適合他們。」
我緩緩搖頭,指了指嘴巴:「都是小圓在教。」
「本宮也想她了,要不把謝沐年弄死吧,這樣才能安心讓小圓她們回來。」
皇後輕描淡寫地甩甩筆,我飽含歉意地看了看外面捂著心口的宮人,打發他們站到外面。
「我就是來弄死他的,隻是你要收拾前朝的廢物,所以我隻是暗中布置了一下。」
「行啊,小順禾,會咬人的狗不叫,本宮還在想怎麼辦呢。」
我無視了她言語中的不敬,搶過她手中的筆開始寫起我的計劃。
寫完之後,她驚訝地喊了一句:「你不準備留在京城陪我?!」
我捂住額頭,什麼奇怪的關注點。
「我知道,小圓會做飯,小圓會繡衣,小圓體貼,小圓溫柔,哼!」
所以說夫妻倆,瘋病也會傳染?
我正想著如何繼續這場對話,皇後已經將計劃收進袖裡,起身抱住了我。
「替本宮去看看天下吧,記得隨時寫信回來,本宮在京城替你們守住天下。」
我重重點頭,在她背上拍了拍。
19
離我生辰還有十日的時候。
朝臣獻上了祥瑞。
京郊有百鳥環遊,終日不散。
有農人好奇,就偷偷摸進了百鳥棲息的林子,在林中發現禾草築成的巢,裡面放著一枚環玉。
百鳥以鳳為尊,正是真鳳吉辰,百鳥才獻上寶物,玉環和美,正是說婚姻圓滿。
我看著在那胡扯的白胡子老頭,又掃了一眼滿臉得意的謝沐年。
我輕輕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皇後?】
「不必在意她,朕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順禾,你才是幫朕平定天下的人,你也是一直陪著朕的人。
「這後位本就該是你的,上天也下了啟示,朕當順天而為。」
謝沐年眼裡湧起一股狂熱,將我拉進懷裡,大聲對著殿下獻寶的群臣說:「賞!」
散朝之後,他又陪著我回了摘星臺。
看在太子的份上,我最後提醒了他一次。
【陛下剛剛提及平定天下,臣妾才想起來,臣妾曾在祖師座前,為陛下求了三卦,這一二已解。
【第三卦,陛下說過不用解,可臣妾近來參演天象,略有所得,想要為陛下解這第三卦。】
「朕記得你說過,一卦問財,一卦問運,這一卦,問的是命?」謝沐年冷下了臉。
我垂首。
「朕是天子, 天命豈容凡人窺探,朕說過不解, 就不需要解了。」
【臣妾別無長物, 願以此身替陛下窺得天命。】
「你是不是不想做朕的皇後!」謝沐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皇後無罪,貿然廢後, 天下動蕩。若陛下執意, 臣妾唯有一死。】
謝沐年憤怒起身,將我拖離書案:「順禾, 朕的決定,不會改!」
他又將我剛寫下的字跡全數撕毀:「你再不乖, 朕就讓你把這些話都咽回肚裡。」
我隻能下跪請罪,他才滿意地離開。
我放出一隻鳥飛向福寧宮。
開始吧,弄死這個蠢貨。
20
朝堂之上,勳貴派首先站出來攻訐屬於皇後的勢力。
可說來說去,卻拿不出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捏造的罪名。
謝沐年本準備來場莫須有的定罪。
可登聞鼓響, 京城百姓代表十人, 攜萬民書參奏勳貴領袖。
言官也紛紛出列出示這些人回京不過兩月, 肆意搶奪財產、貪墨國帑的證據。
證據確鑿, 民意洶洶。
謝沐年隻能暫時將人押下候查。
可京中風雲更甚, 謝沐年覺得我的身份可以成為他拿捏我的手段之一。
還好小圓這傻丫頭心善,知道給我挖個坑。
「(【」前朝勳貴送妖道回宮媚上, 君王迷失自己, 還意圖廢了賢後。
謝沐年在民間的聲望一瀉千裡。
他氣衝衝地來找我,準備又拿我出去做擋箭牌的時候。
我站在摘星臺上, 垂淚問天。
我為謝沐年求的第三卦的箴言如雪般從臺上飄下, 皇後帶來勸諫君上的臣子們幾乎人人撿了一份。
我向著謝沐年拜了三拜, 點起大火, 與摘星臺一同消逝於世間。
而沒人關心我怎麼樣,所有人都緊緊盯著箴言, 又面面相覷地看著謝沐年。
我也不在意,我隻心疼我的摘星臺。
不過我要趕緊去找小圓了, 我答應了生辰那天, 我要回村喝猴兒酒的。
後記:
謝沐年在自己登基的第五年,宣布退位,傳位於太子,由皇後攝政。
可太上皇卻並沒有留在京城, 而是開始尋訪全天下的道觀, 找人替他解出第三卦的箴言。
可沒人敢解, 也沒人肯解。
太上皇之前的罪己詔已經傳示天下,人人都厭棄這樣玩弄權術、縱容權貴、不顧百姓生死的君王。
太上皇隻能捏著薄薄的一張紙,四處遊蕩, 還開始念叨妖道的名字。
「順禾,順禾,你出來啊!朕錯了, 你來替朕解卦好不好!」
人們更加厭惡他了。
太上皇的死訊傳至京城, 太後正在籌建新的摘星臺。
她隻打發人去了京外的一處學堂, 讓人問問學堂的教書先生有沒有空去收屍。
可學堂的兩位教書先生都於日前攜手出遊了。
據說是故交生了個女娃娃,想寄養在兩位先生膝下。
據說太後娘娘很生氣,直接讓當地官員就地掩埋太上皇的屍體。
不設墳, 不立碑,應了那紙箴言的末尾一句。
【死而無依,魂無所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