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歲的陳鶴年大病一場後,要將年少時的初戀接回家住。
他說,嫣嫣沒有孩子,又死了丈夫,一個人孤孤單單,很是可憐。
就連我的孩子也勸我,說父親人至暮年,如今隻有和心愛之人在一起一個心願,叫我大度成全。
可我呢,我的五十年又算什麼。
01
陳鶴年終於出院了,他病得身形消瘦,我跟在他身後,背上還背著他住院期間的物品,大包小包地壓在我的背上。
出院時下了小雨,他撐著傘,走在最前面,我小跑著追上去,小雨落在我的發上,我急聲叮囑他。
「你走那麼快幹嘛,生病了又得我照顧,七十多了還不ṱū́⁰省心。」
他一句話也沒有回我,隻是沉默著。
我已經習慣他這副模樣了。
他向來不願意和我說話,因為他覺得我說出來的話很蠢,可他也不會告訴我哪裡蠢。
他隻會說:「你懂什麼。」
雨勢漸大,他腳步越走越急,我追在後面,腳下一個打滑,手上的水桶摔了,裡面的保溫盒和一些雜物摔了出來,他停下腳步,不耐催促,「那麼大的人了,做事還這樣毛手毛腳。」
七十五歲的陳鶴年背脊依舊是挺拔的,走在我的面前,而我永遠追逐在他的身後,他也從不肯為我停留。
比起他的正面,我看的,更多的是他的背影。
他睡覺時背過身的背影,他腳步匆匆離開我的背影,而我亦步亦趨地跟著。
Advertisement
可是這一刻,我看著滿地狼藉,覺得有些累了,於是我罵道:「沒良心的,手這麼精貴,幫我提一下都不肯。」
他討厭我這副樣子,其實我也討厭。
等回到家,客廳多了一個陌生女人,女兒在一旁收拾客房。
頭發花白的女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甚至擦了口脂,坐在那裡,和兒子聊著天,他們說的什麼政府新規,這些我並不懂。
我認不出面前的人,隻以為是家中來的客人,可直到我看見陳鶴年走過去,兩人目光對視,他眼裡的淚幾乎落下。
「嫣嫣。」
我背後背著大大的棉被未來得及放下,便僵在了原地。
沈嫣,這個名字我聽過,是陳鶴年大學時候的初戀。
兩人淚眼相望,誰也沒有進一步,女兒從屋裡探出頭,「媽,以後沈姨住咱家,你去找個新枕頭來。」
我不可置信看著面前這一切,於是問道:「她沒家嗎?為什麼要住我家。」
陳鶴年回頭,怒視著我,「這是我家,我想要誰住,便要誰住。」
我眼淚簌簌落下,看著因為人多而狹小的客廳,猛地將背上的東西丟下。
「滾出我的家。」我上前拉扯沈嫣,試圖用最粗暴的方式捍衛我的家庭,可陳鶴年擋在她的身前,他面色依舊蒼白,眼睛有些渾濁。
「是我叫阿婉接她來的。」
我安靜下來,看著他,鼻子酸澀到眼眶通紅,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02
陳鶴年搬出去了,就搬到對面單元樓裡。
我在二樓,低頭便可以看見他們的院子,他們在院子種了花,下午出太陽時,陳鶴年會在門口吹口琴,沈嫣會在一旁伴舞。
兩個人都七十多歲了,可這一刻,依舊像年輕人一樣。
我照舊出門買菜,回來將自家院子的小白菜翻翻土,飯桌上,大家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媽,你就別跟爸置氣了,讓他們搬回來吧,這像什麼樣子,讓別人知道了這不是看笑話。」
女兒陳婉語氣有些不耐,直言道:「反正爸這身體也是活不了幾年了,你們又何必在這個時候還互相折磨。」
兒子低著頭吃飯,聞言不贊同地看我一眼,「都多大人了還在這拈酸吃醋,你和爸又沒有感情了,何必在乎這些,單位要是問起來了,領導會對我影響不好。」
女兒附和,「就是就是。」
兒女們都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在事業單位,工作穩定,隻是我這離單位,他們便常來我這裡吃午飯。
「你和爸吵也吵這麼多年了,都這麼大年紀了,都安生些。」
我一句話沒說,沉默地喝著湯,這骨頭湯燉了四個小時,很是好喝。
他們吃完飯便離開了,我收Ţú₊拾碗筷,又將家裡衛生打掃幹淨,家裡變得格外安靜。
窗外,傳來手拉琴的聲音,伴著女人歌聲,是我沒有聽過的歌。
夫妻五十餘年,陳鶴年從未為我拉過琴。
我偷偷往下瞧了一眼,陳鶴年蒼老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生機。
我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媒人來到我家,說陳鶴年是十裡八鄉唯一的一個大學生。
我沒見過陳鶴年,隻知道,他比我大十歲,長得高,有文化。
後來,我操持一家老小的生活,洗一家人的衣服,做一家人的菜,為了他們家的山,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
陳鶴年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直在他的書桌前用筆寫著酸腐的詩歌,晦澀的小說,他說,那是他的文學。
他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看不見家裡見底的米缸,也看不見衣服的補丁。
他堅信自己的稿子能換錢,可等來的卻是出版社一次又一次地退稿。
我在外種地,去街上賣菜,去建築工地賣盒飯,有時和男人一起在地裡搬磚,一塊兩塊地撐起這個家。
而他在黑漆漆的屋子,點一盞油燈,地上是散落的廢稿紙,那時他鬱鬱不得志,在一次又一次退稿中否決自己。
那時的陳鶴年,因家境窮苦和愛的女人分開,被迫和一個不愛的女人結婚。
我家需要二百塊錢的彩禮,而他家需要一個會種地的媳婦。
娶我時,他媽對他說,我是這最能幹的姑娘,我力氣大,可以做很多男人幹的活。
那時我分不清什麼是愛,我隻知道,嫁給了陳鶴年,便是要和他過一輩子的。
03
家裡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忽地不知道該幹什麼,以前,我要洗一大家子人的衣服,要去地幹活,每天從早到晚地忙碌。
後來要照顧陳鶴年,給他熬藥,給他準備營養的飯菜,可是他走了,兒女也不在,不需要幹那麼多活,也玩不來他們給我買的智能手機。
我想學,可兒女在這時對我又很不耐煩,陳鶴年也不願意教我,他學會玩手機後,便從早到晚地捧著手機。
我常躲在窗後偷看那一方小小的院子。
我看見,陳鶴年和沈嫣靠得極近,他耐心地教著對面的女人如何操作手機,臉上不見一點不耐。
陳鶴年說我笨,教也是浪費時間,所以他從來不教。
我忽然想起,陳鶴年住院的這段時間。
他這一病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中途一度下達病危通知書,我忙前忙後跑上跑下,甚至跪在地上祈求醫生能護他平安。
後來情況好轉,他不能動彈,就連去方便,也是我攙扶著去。
他常尿失禁,卻又自詡是個體面的文化人,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他捂著臉在被子裡哭了許久。
我不厭其煩去給他換床單換褲子,甚至不忍責備一句。
他是病人,我不該和病人計較。
可我也會累,如今的醫院都是電子辦理手續,光找人籤字,便要跑好幾層樓。
我有些不懂光屏上這些繁瑣的流程,每次問那些工作人員,都會收獲他們不耐的目光。
「奶奶,後面還有人排隊呢,你不辦手續還有人要辦。」
時代更迭下,我好像被遠遠拋在身後了,可無人帶著我走,我的孩子不願,我的丈夫也不願。
他們隻說,「你又不懂。」
這句話幾乎涵蓋了我整個生命,我沒有文化,隻堪堪認識些字,他們總是有很多話說,卻從不和我說。
因為,我又不懂。
我的確不懂,我不懂他們自詡文化人,卻來破壞我的家庭,我不懂,明明是我受了委屈,卻要被指責無理取鬧。
女兒來看我時,勸我道:「媽,你和爸吵也吵了這麼多年了,你這脾氣也沒幾個人受得了,醫生說爸身體快不行了,你就讓讓他唄,他就這一個心願了。」
我抬手,一巴掌甩在女兒臉上,女兒驚叫起來,「媽,你打我幹什麼,難怪爸受不了你,換我我也受不了,真是沒理也要說三分。」
我看著她,眼睛已經紅了,「我為什麼和你爸吵?你爸當年覺得你是女娃不要你讀書,你的學費是我和你爸打起來才拿到手的,你問我為什麼總和你爸吵,你說為什麼,是我喜歡吵架嗎?是我非要吵兩句心裡才痛快嗎?」
她捂著臉,甩門出去,「這麼多年的事情總翻來覆去講煩不煩啊。」
陳鶴年和沈嫣去參加了老年人舞團,我有時賣菜回來,會看見他們摟著腰跳舞,周邊是與他們差不多歲數的人。
第三次撞見他們時,終究是沒忍住衝上去甩了他一巴掌。
我流著眼淚,哭訴著他的狠心,將兩人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不曾見過這些鄉下人的汙言穢語,隻漲紅著臉,讓我不要胡說。
他一生都要體面,可在這一刻被我攪得稀碎,場面一片混亂。
我大罵沈嫣是個不要臉的老三,大罵陳鶴年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低著頭,將我拽起,語氣不耐。
「你總是這樣子讓人討厭,若非你是我的妻,我真是一輩子也不想和你這種人說一句話。」
我安靜下來,擦拭眼角的淚,蹲下身撿起地上散落的蘋果,蘋果是街上打折的,已經不那麼新鮮了。
陳鶴年並不喜歡超市打折的菜,說我摳門到家,就知道買些廉價貨。
可他忘了,嫁給他那年,家裡的每一樣菜,都是從我的指縫流出來的。
04
這件事情被人發到了網上,在最近很火的短視頻火了起來。
標題是,作家陳鶴年老年再見初戀,原配妻子大鬧現場。
我也刷到了,底下評論很多,有知情者爆料當年往事,文學系大才子和藝術系系花當年的糾葛,年少愛戀抵不過現實,卻在五十年後再次相愛。
評論說,第一眼喜歡的人,不管多久,再見還是會喜歡上。
也有人說我宛如潑婦一樣,也難怪這麼多年,還是沒能叫丈夫喜歡上自己。
我第一眼見到陳鶴年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他,他高大俊朗,哪怕他看我的目光總是淡淡的。
在我少女時期,尚且不知道什麼是喜歡的時候,我希望他如我喜歡他一樣喜歡我。
可我到底是錯了,五十年了,他這樣討厭我,甚至連一句話也不想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