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鬧得很大,兒子回來還特地和我吵了一架,他今天因為這件事被單位領導陰陽怪氣了一番。
「你不知道我是公職人員嗎?你還鬧這樣的醜事,你讓我在單位如何自處,你非要把這個家搞散是不是。」
他說這句話時,我在削蘋果皮,有些蔫了蘋果削完後依舊脆甜,帶著熟透的香氣。
他嗓音很大,我手一抖,手裡的刀割破了大拇指,蘋果上染著一小塊紅,有些微微刺痛。
「閻青青,你總是活在過去,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你,是,你是吃過苦我不否認,但是你現在有什麼苦吃?給你錢給你生活費你還要買這些地攤貨,裝什麼可憐樣,就我們欠了你是吧。」
兒子滿臉怒氣地指責我,我忽然想起,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小時候會在我幹活的時候替我擦汗,拿到獎學金會舍不得花一分,會就著燈挑我手上的木刺,會看著那些傷大哭,說以後要賺很多錢養我。
於是我忍阿忍,等阿等,終於等到兒女長大了,可他們卻仿佛離我越來越遠。
是什麼時候變的呢,是陳鶴年的第一本書出版,他拿到一大筆稿費,我們從村裡搬到鎮上,後來,陳鶴年的書出了一本又一本,我們的房子從鎮上搬到縣城,又從縣城搬到了市裡。
他不再是別人口裡沒用的,出不了書的作家,往日別人說他作家,多少帶點陰陽怪氣,如今,他成了一個真正的作家,還擁有了不少書粉。
兒子便是從那時候開始變的,陳鶴年不再是他沒用的,隻會拿筆杆子Ťú²的父親,而是一個很有名,甚至在教材裡都出現過的名字。
這讓他十分驕傲。
我問:「你也覺得媽錯了?」
他熄了怒氣,有些不耐,「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你們了,那麼大年紀了就安生點吧。」
05
兒子走了,被我趕出去了。
我並沒有想到,我生的兒女,卻繼承了他們父親的冷漠與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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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空蕩蕩的,又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陽臺竹筐還有沒做完的毛線衣,我忽然覺得有些孤獨。
網上的事情發酵得很厲害,可是發酵到什麼程度我並不知道。
直到我的兒子站出來 表示,說我與陳鶴年感情早已經破裂,如今父親身體不好,最後心願便是與心愛之人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他又說,我與陳鶴年婚後多年,爭吵便沒有停止過。
隨後,有人扒出,陳鶴年有一本書的原型,正是我和他,書名是《婚姻圍城》,故事的男女主角是一對不相愛的夫妻,被強行捆綁在婚姻裡相看兩厭。
我很少看他寫的東西,他也從來不讓我靠近他的書房。
我坐在矮凳上,小小屏幕亮著光,我低著頭,一點一點看完上面的評論,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天色暗沉,我摸索著去開燈,小腿卻撞了茶幾,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我緩了許久,最後開燈,進了他書房的門。
他出版的書很多,我翻找了許久,才找到那本黑色封面的《婚姻圍城》,我看見這個封面,忽然想起出版社寄的樣書,由他挑選封面。
我還笑著問:「這封面看著死氣沉沉的,選這個幹嘛。」
他答:「可不就是死氣沉沉的麼。」
原來,他是覺得他的婚姻死氣沉沉。
我坐在他常坐的凳子上,翻開那本我從未看過的書。
我看了許久,遇見不懂的詞,我還要在手機上查詢許久。
很多事情我都能對上,確實是我與他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可在他的筆下,我是那樣的蠻不講理,斤斤計較。
陳鶴年在書裡說,他對妻子,沒有愛,甚至不想承認,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她目光短淺,為了兩毛錢像個潑婦一樣爭得面紅耳赤,也不懂詩歌,常捏著我的稿紙不懂裝懂,我知道,她是想和我說話,可她說出來的話常常讓人發笑。」
我手指劃過冰涼的字,過去他的冷漠席卷而來,帶來徹骨的寒涼。
「妻子的精神世界很貧瘠,貧瘠到好像隻有家中那一方天地,她總是試圖用一種瘋癲不好惹的姿態守衛自己的利益,叫我覺得難堪極了。」
看完書已經過去了很久,外面的天已經蒙蒙亮了,我眼睛酸澀得厲害。
年輕時候的陳鶴年總是不爭不搶,他不知道別人因為他的不作為總是霸佔家裡的田地,不知道在政府分山時,別人搶走原本屬於陳家的山。
那山資源豐富,遠不是另外一座空山比得上的。
他總是不作為,在別人找上門時佯裝大方地讓給別人,然後與我在家裡吵架。
對,他從不和我吵,這有失他文人風骨,他隻靜靜地看著我發瘋,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非要吵起來是嗎?」
他隻覺得,我與人爭吵的樣子,像個夜叉。
在他們的眼裡,我總是這樣計較,強勢,讓所有人都不好過。
06
「你說我不懂你的書,不懂你的詩歌,不懂你的浪漫,也不懂你」。
我用手寫鍵盤給他發去微信,「可是陳鶴年,生活不隻有詩歌和浪漫,還有柴米油鹽。」
「我會種地,分Ṭū́₄得清不同種子的作物,我會繡花織布做毛衣,你貼身穿的那件毛衣,是我一根線一根線勾的,我還會做一手好菜,未出嫁時,我是大家公認,最能幹的姑娘,可夫妻五十年,你隻看見了我不懂你的浪漫。」
我很久沒有寫過字了,有些字甚至是翻閱字典才寫出來的。
那邊一直沒有回復,或ƭũ̂ₕ許是還沒有睡醒,我起身,洗了一個蘋果,從昨晚上到現在,我還沒有吃過東西。
吃完蘋果我已經沒有力氣了,躺回床上睡覺。
我做了一場夢,夢見結婚那天,我穿著紅外套,胸口別著一朵紅花,陳鶴年挑開蓋頭,眉目俊朗,面前這便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丈夫,他的名字好聽,長得也好看。
我又夢見那年夏天的麥田,他站在路邊,讓我別動,說要為我畫一幅畫。
夏季蟬鳴格外響亮,我以為,他是喜歡過我的,像我喜歡他那樣。
這一覺睡了很久,直到砸門聲將我吵醒,陳鶴年闖了進來,我睜眼,便看見他守在我的床邊,「青青,你沒事吧。」
他渾濁的眼睛紅紅,似乎是哭過,看我們的目光滿是擔憂。
我很少這樣給他發消息,敲門無法回應,電話又打不通,他以為我想不開。
其實是手機最近沒有聲,我找不到問題所在,也沒人幫我看看,於是便一直是靜音狀態。
我閉上眼,不欲再看他一眼,我已經老了,若是年輕的時候,我必然像為了女兒學費那樣,提著菜刀和他拼個你死我活。
可如今我不敢,若是他死了,我就沒有家了。
但是女人生來就是沒有家的,出嫁時,我媽在門口潑了一瓢水,意味著,這是娘家潑出去的水。
他們都說我嫁得好,說陳鶴年是大學生,說他性子軟,家裡全聽我的,後來他出了書,他們又誇我,嫁的男人有本事。
可其中苦楚,無人可知。
他們說,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他坐在我的床邊,眼中關切不似作假。
婚後多年,我們相處總是針鋒相對,可這樣的日子,我們竟也過了五十年。
「你說你不愛我,卻與我生了兩個孩子,陳鶴年,為什麼你總是記不住我的一點好,我在你的心裡,是這樣不堪嗎?」
我輕聲問道,他低著頭,沒有說話,嘴唇嗫嚅兩下。
「嫣嫣沒有孩子,又無家人,死了丈夫,一個人孤孤單單,她和我一樣,活不了多長的,青青,你可憐可憐她,讓她留下吧。」
我看著面前的人,心裡卻隻有恨。
「青青,你可憐可憐我吧,我也要死了,我就想,死之前和嫣嫣待在一起。」
陳鶴年身體一直不好,大大小小都是病,醫生說他大概隻能活兩年,可醫生還說,若是養好身體,活到八十歲也是有可能的。
我後來一直給他調養身體,他身體這才比起之前好了很多,上次做手術才能撐過來。
我看著他,忽然有些想知道,他住院期間,我無助在人來人往的醫院,為他上下奔波,忍著惡心為他清理他的排泄物時,他會心疼我疲憊的面容,凌亂的發嗎?
他在手術臺上九死一生,是心疼跪在走廊外祈求上天垂憐的妻子,還是盤算著自己大限將至,想在死前與少年白月光相守。
可我終究沒有問,我隻搖頭。
「不可能,我當了你一輩子枕邊人,也當了你一輩子仇人,可我不想老的時候,還要被外人當笑話。」
他看著我,「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小氣。」
07
我從鄰居口中得知,沈嫣曾是芭蕾舞演員,如今老了,還在視頻軟件分享自己的日常,是網上很火的優雅網紅奶奶。
視頻裡,她總是全妝,頭發梳得齊整,穿得時髦,優雅地挺著脊背,穿著小高跟分享自己維持身材多年的秘訣。
她講話總是細聲細氣的,說女人即便是老了也要優雅,不少網友羨慕她生活狀態。
旁邊的人揶揄我,「也難怪你家老頭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
相比較她,我是個黯淡,矮小的老太太,穿的衣服,也總是和其他老太太沒有區別的,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其他老太太去搶商場打折的商品。
或許陳鶴年覺得,沈嫣這樣的,才是他妻子的理想模樣。
他想和白月光長相廝守,想痛痛快快的,但哪有這種好事,他最要體面,如今我便要踩碎他的體面。
第二天我接受了一家新聞的採訪,那個小伙子架著相機來找我好幾次了,上次的事情也是被他意外拍到的,原以為隻是一場簡單的原配打小三,可裡面卻涉及到了文壇大佬陳鶴年。
我看得出他眼中的不懷好意和野心,可還是接受了他的採訪,將我與陳鶴年的故事娓娓道來。
嫁給他時,我才十五歲,我說起這些年的辛苦,為他生兒育女,說起曾經的生活,說起他的冷漠。
就像他出院的那場雨,而這樣的雨,我淋了五十年,不會死人,卻潮湿黏膩。
這個採訪發出去,熱度空前絕後的高,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寫的,網上的人抨擊陳鶴年和沈嫣,連帶著將我的兒女也罵了一通。
輿論風波太大,兒子被暫時停職,沈嫣的賬號下也全是罵聲一片。
每天都有人在小區外面蹲守,沈嫣終於受不了,與陳鶴年大吵一架,離開了,至於去了Ţù⁾哪裡,我並不在意。
我隻在意,陳鶴年又回來了,回到我的身邊。
他看著我,臉上一片陰鬱,忽然將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
他說:「你滿意了?」
我彎眼笑,陳鶴年體面了一輩子,卻在書裡說,因為我的刻薄聒噪,成為他唯一的汙點。
他是作家,他的書拿過很多獎,他光鮮亮麗,是靠筆杆子吃飯的文化人,他當然可以高傲地俯視我。
可他忘記了,寂寂無聞的那些年,是我為他撐起的這片天,讓他可以安心在自己的文學世界做自己,讓他不用面對生活瑣事,柴米油鹽。
在他不被認可時,我是他唯一的讀者。
他總說:「你看得懂嗎?」
我搖頭,「我看不懂,但是我覺得你寫得很好。」
那時他也會向我承諾,等他成為大作家,我的名字將與他並排。
08
陳鶴年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他常常一個人在書房寫著稿子,一寫就是一下午。
他還是習慣Ṱų₎手寫,書房裡總是一股墨香,連帶著他的輕微的咳嗽。
兒子停職後事業一直不順,他怨我接受採訪,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