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爸爸越來越像了,一樣的冷漠,一樣愛蹙著眉,一樣對我沒有一點耐心。
隔壁剛上高中的小女孩時不時教我如何使用智能機上眼花繚亂的軟件,她臉上不見一點不耐,笑起來臉上還有一個小酒窩,我以為,我的孩子也應當是這種人。
家裡詭異地沉默,他與我陷入了冷戰,我不會在陳鶴年錯過飯點時去喊他吃飯,也不會準時準點拉他去外面跑步,更不會提醒他去醫院定期體檢。
隻是桌上,多了他喜歡的菜。
那些東西都不好消化,每次他吃完都要躺沙發上緩很久。
我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從不主動和他說話,用他對我的方式對他。
有天他終於忍不住,在我出門時堵住我。
「鍋裡沒有我的面了。」他仰頭看著他,不知怎麼,我竟然在他臉上看見一絲委屈。
我太恨他了,有時甚至想,一起死了算了,人死了,愛恨也就消散,不用互相折磨。
可我又想,我六十五,身體健康硬朗,如果不出意外嗎,我還可以活很久,我不想將餘生浪費在他身上。
我答:「家裡面沒了,就沒做你的,你自己出去買吧。」
他拉住我的手,「青青,我覺得你好像,不在乎我了。」
他整個人顯得有些焦躁,我卻也懶得回應,面前之人,見一次,便厭一次。
陳鶴年身體愈發的差了,他的新書還未完稿,便又進了醫院。
那是個午後,他直直摔在地上,就倒在我面前,他瞪著眼睛,朝我伸出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喝著水,腦子裡莫名地想,他終於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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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撥打了 120,他被送去了醫院。
我沒有陪同,打電話喊兒子去陪護,他下意識就要拒絕。
「媽,我這邊有工作呢,哪有時間,你先陪著爸。」
我收拾好行李,將家裡門鎖上。
「不了,我和鄰居嬸子報了個旅遊團,今天出發,準備去看天安門。」
「爸都病了你還去旅遊。」
我毫不客氣地回懟,「這不是有你嗎,他是你爸,你這不孝子難不成不管?」
照顧病人有多辛苦,隻有照顧過的人才懂。也該讓他們嘗嘗這滋味了。
陳鶴年說我的世界貧瘠,那我就如他所願,多去看看世界。
等他出院都已經是兩個星期後了,我也從北京回來,將和天安門的合影掛在了客廳中間,他病一場,精氣神都磨沒了。
他跟在我身後看我把照片裱起來,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情緒,過了幾天,他才慢悠悠開口。
「聽說桂林還挺好看的,你要不要去看看?我們可以一起去。」
我嗯一聲,收拾好就準備出門,「不用了,我和社區其他人報了一個青島的旅遊團。」
陳鶴年沒有說話,我出門回頭望去,他孤零零地站在客廳,背影佝偻著。
我開始了全世界各地的旅遊,他想和我一起,卻都被我拒絕了。
飯桌上,他輕聲開口,「青青,你是不是怨我。」
我低頭吃著自己的飯,他沒怎麼吃,隻道:「醫生那天說我不能吃得太重口。」
「那你出去吃。」我抬頭看著他,「不想吃可以出去吃。」
往日為了他的身體著想,飲食都偏清淡,可即便這樣,我也會將寡淡的食物做得可口。
外面做得自然不如我,可他又無法張口說想要我給他做。
他一直寫著他的稿子,這段時間,他顯得更加蒼老了,他伏案寫著他生命的最後一個作品,卻遲遲不敢收尾。
那時的他身體愈發的差了,我與他早已經分房睡,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排泄物,在一次次夜裡髒著褲子茫然無措地站在我的門口。
他慌張地看著我,臉上流露出孩童一樣的無措,似乎是期待著我會去替他處理這些事情。
可這於他是多麼的不體面啊,我冷漠地看著他,摸過他的手機就要打電話。
「我喊沈嫣來替你收拾。」
他撲過來抓住我的手,「不要,不要打電話給她。」
人老了,思維就會變得如孩童一般,他側抱著我,腦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淚落在我的脖頸,一遍一遍問著:「青青,你怨我是不是,你怨我是不是……」
09
陳鶴年的病總是反反復復發作,病痛折磨的他痛不欲生,他常年久坐,又有季節性風湿,天氣轉涼便折磨人,以往疼的時候,我都會給他擦藥,一邊擦藥一邊按摩。
如今季節轉涼,我看見他龇牙咧嘴地擦藥,轉身回了房間。
他敲了敲我的房門,「青青,這麼久了,你還是不肯和我說話嗎?我們從來沒有吵過這麼久的架。」
我沒有回應,他書房的門不再緊閉,偶爾路過,我便會看見他伏在桌子上,身體微微抖著。
那是他的精神世界,隨著書稿的最後一個字落下,他整個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後一絲生命力,呆呆地和我對視。
我想,這一次,他太概是要死了吧。
兒子女兒的電話一直打來,我接通,那邊一陣喧鬧,有人在哭。
女兒流著淚,「媽,爸就想見你最後一面,你來看看他好不好。」
我呆坐在床上,房間有些昏暗,窗戶外,樹枝搖搖晃晃掛著的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下。
他要死了,我有țù₂些茫然,我記得,我也曾希望他活得久一點,陪我久一點。
我搖頭,「我不見他。」
聽聞他死前,一直喚著我的名字。
我勾唇笑,他果然如我預料般地死去了,他終於死了。
可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滿臉。
他的喪事是兒女一手辦理的,邀請了沈嫣,可她沒來,依舊在網上當著她的優雅網紅奶奶,隻是評論不堪入目,大家都無法忘記她七老八十還想插足別人家庭的事情。
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我心有恨,即便他死,也無法釋懷。
我在他身上耗費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他最後那本小說也在來年春天出版了,我整理他的書桌時,看見了兩張小小的高鐵票。
這是兩張去廣西桂林的票。
我撕碎,丟進了垃圾桶。
我去書店買下那本書,卻在最後幾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書的後記,是他原件的打印,他的字依舊蒼勁,行雲流水。
少時收到他的婚書時,我就想,他定是一個字如其人的人。
他的後記寫道:
「油盡燈枯之際,我常想起發妻,想起她嫁給我時,尚且稚嫩的臉。
也是,她那時不過才十五歲。
她在我的生命裡太灰暗了,她總是蓬頭垢面,忙碌地穿梭在田間地裡。
她十八歲懷孕那年,還能挺著肚子踩高凳在葡萄架下摘葡萄,同人爭吵山頭的歸屬……
後來我住院,她不在我身邊,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她,那是十六歲的妻子。
她扎著辮子,好看極了,面紅耳赤和別人爭論,說我日後定是大作家。
那時隻有她,會相信我以後是大作家。
也隻有她,會撿起我的廢稿,說這些日後都是錢,所有人都說我沒用的時候,她會說你寫得真好,你的字真好看。
直至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歉疚,我一輩子都未曾與她說過情話,結婚時不愛,等意識到時,又覺肉麻。」
他的後記沒有寫完,在這戛然而止。
初春寒涼,下起了雨,我將書裹在大衣裡往家的方向走。
臉頰微涼,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10
我去了很多地方,世界更迭太快,沒有人帶著我走,我便自己走。
但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 走慢一點,就仿佛會被拋棄, 但我老了, 也走不動了。
兒子女兒輪流照顧我, 最後又似乎嫌我累贅, 像踢皮球一樣將我丟來丟去,可他們又不能真的將我拋棄。
我手裡,還握著我與陳鶴年大半生的積蓄。
我忽然明白陳鶴年為什麼從醫院回來就態度大變了。
我知道,他們也不是不愛我,隻是兄妹二人更計較,誰付出得更多。
可陳鶴年呢,他的後記裡,是真的對我歉疚, 還是為失去一個貼心保姆而感到難過。
沒有人知道答案。
我死在七十五歲,彌留之際,兒子邊流著淚,追問我存折的密碼, 我報出了他的生日,便沉沉地睡去, 或許是有些心寒吧。
臨到死時, 竟無一人心疼我。
隻是, 那卡裡早就沒錢了,這些年,我早花光了,房子也一早被我賣了,賣掉的錢以陳鶴年的名義捐獻出去了。
這本就是他的東西。
至於死後會怎樣, 那就不關我的事情了。
可當我再次醒來, 耳邊是蟬鳴鳥叫, 我躺在麥田, 眼前是二十六歲的陳鶴年,我恍然還以為自己是在夢裡。
他晃醒我,嗓音清冷, 「閻青青, 醒醒, 回家睡, 也不怕有蛇。」
我看著他, 呆呆開口:「陳鶴年,我要和你離婚。」
這句從上輩子就想說出口的話,終於跨越了時光洪流宣之於口。
他呆呆看著我,「為什麼?」
我推開他,「因為你老。」
因為, 我不想與他相互折磨, 相看兩厭,我隻想離婚姻這件事遠遠的,我想跟上這個時代, 不想在某一天面對商場的衝水馬桶,因為找不到衝水鍵而手足無措地掉眼淚了。
我也想,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