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富甲一方的商賈。
世人皆笑無商不奸,爹也確實貪財重利,隔三岔五數一下家裡的銀子,嘟囔著撥一半給我當嫁妝。
可最終,奸商爹爹傾盡所有,為了心頭的道義,做了一樁賠本買賣。
而我在爹死後,接過了他手中的「秤」。那沉甸甸的「秤砣」,是黎民百姓。
1
我是爹撿回來的女兒,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爹很精明,他養了我十四年,打我懂事起就時常聽他撥弄算盤,算這些年花在我身上的吃穿用度,然後煞有其事地告訴我,以後我給他養老送終時不能低於這個價錢。
這筆糊塗賬越記越厚,逼得我不得不刻苦努力,隨他一起打算盤、看賬簿,年紀輕輕就惹了一身銅臭。
如今我已長大成人,終於能獨當一面,成了眾伙計口中的「少東家」。
然而,爹他失言了。
我跪在靈堂中,呆望著眼前的棺椁,耳畔是悲慟的哭聲。穿堂風過,將喪幡吹得哗啦作響,刮起滿地的紙錢,有一枚貼在了我的手背上。
爹是投缳自盡的。
他下了必死的決心。臨自盡前遣散了所有人,也支走了我,讓我去酒坊打酒來。
小老頭長得矮,疊了兩個凳子才夠著房梁,把白綾掛了上去。
等我抱著酒回來,隻看見他跟房檐下褪色的燈籠似的,高高地懸著,身上穿著我給他新做的衣衫。
爹除了我,沒有其他親眷了。跟了爹一輩子的老管家福叔送他,跪在我身後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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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始終落不下半點眼淚,摘下手背上的那枚紙錢,捻了捻,總覺得自己是被夢魘住了。
我爹他一向貪生怕死,樹葉掉了都怕砸腦袋,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正發著愣,院裡闖入一行人,為首的趾高氣揚地喊道:「許姑娘,節哀!我等奉命行事,前來提醒你一聲,這許家的宅子已經是我們周家的了!老爺仁慈,多允給你五天,莫要賴著不走,惹得老爺為難!」
福叔怒極:「死者為大,你們……」
我打斷了他,側眸平靜地說道,「放心,許家一向誠信為本。」
那群人揮袖便走,不忘嚷了句:「記得打掃得幹淨些!這紙錢什麼的萬不能落下,晦氣!」
福叔被氣得抹眼淚。我起身輕輕摸了摸爹爹的棺椁,輕聲說:「爹,你安心走吧。女兒,撐得起。」
2
處理完爹的身後事,我搬出了住了十幾年的府宅。
爹將所有的錢財都「送」給了周丞相。我眼看著他們摘下許家的匾額,劈了幾刀做了柴火。
而府裡早就被他們裡裡外外地搜了好幾遍,連我的貼身物件都被查了又查,生怕我多帶走一個銅板。
末了我隻帶走了許氏先祖的牌位,將它們寄存在了飛雲觀中。
飛雲觀的道長——清方道人是爹的老友,特意騰出個屋子想收留我。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打算盡快離開此地。
然而我沒能走得脫。我最不想見到的人攔住了我,強行將我帶到了西郊的一處莊子裡。
「陽蘭,外邊兵荒馬亂的,你一介弱女子,能去哪兒呢?」
我漠然道:「趙元白,我去哪兒,與你無關。」
趙元白神情復雜地質問道:「陽蘭,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我打斷了他,冷笑一聲,「趙公子已成相府的貴婿,煩請自重。」
他面露痛苦,語氣也多了幾分誠懇:「陽蘭,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這場潑天大禍是從趙家燒起的。前年秋末,蠻夷破關,皇帝向南遷都至奉安城。我們這群奉安商戶對突然駕到的皇帝爺誠惶誠恐,不承想災禍悄然而至。
敵人打了進來,皇帝掉頭就跑,這本就是丟人到家的事。而一幹重臣中,鎮北將軍耿慶,以及皇帝的親叔叔胤親王不願拋棄北方的國土,力戰不退,順理成章地成了民心所向。
於是皇帝急了。將鎮北將軍與胤親王一並打為「逆臣」,並下旨徹查逆黨。
五個月前,趙家受人揭發,被搜出了與胤親王的往來書信。趙元白的父母雙親,及其嫡出的三弟一並獲罪入獄。
趙元白的父親沒扛住嚴刑拷打,死於非命。母親驚悸而亡,如今屍骨未寒。年僅十四歲的三弟斷了雙腿,苟延殘喘了幾天後含恨而終。
許、趙兩家乃世交,那些事關謀逆的書信中,亦提及了許家。
為了脫罪,我爹將家產盡數給了當朝丞相周康裕,又寫了血書自證清白,堅稱自己隻是個愚鈍無知、見錢眼開的商戶,從未有過謀逆之心,隨後懸梁自盡。
周丞相拿了我家的錢,當即將這案子輕輕放下,無視了我這「毫無用處」的孤女。
可疑的是,在這場浩劫中,唯獨趙家長子趙元白全身而退。
早在事發前,他攜趙家的半數家產投奔了定鄉侯,成了侯府義子。
而且,趙元白曾與我有婚約。我爹死後,他退了我的庚帖,轉而攀附了相府的四小姐周麗姝。二人的大婚定在了來年初春。
「趙元白。」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放緩語氣,「聽說是你求的周丞相,讓他放過了我?」
他一僵,旋即擠出一抹苦笑來:「是。周麗姝痴纏於我,願意向丞相求情。我為了保住你,隻能與虎謀皮。」
我的眼角滲出了一滴淚:「原來如此。」
趙元白一把將我擁入懷中,深情款款地說:「陽蘭,你懂我就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你的,隻是……名分上暫時委屈你了。」
我緊緊攥著拳,告誡自己門外都是侍衛,強忍著沒將藏在袖子裡的匕首刺進趙元白的胸口。
趙元白啊趙元白,你我相識十餘載,你竟把我當傻子嗎?
周麗姝是高門貴女,一向深居簡出,怎可能痴纏外男?
而且,丞相府是何等門第,你一區區九品文林郎,憑什麼入了周丞相的眼?
這是一個局,一個獻祭了許、趙兩家,飽腹了一幫貪冒惡鬼的局!
3
趙元白將我軟禁在了這裡,不允許我踏出房門半步。
這莊子喚作「湖心小築」,四面環水,他應是篤定我怕水,才選了這麼個水中樓閣。
他還安排了兩名丫鬟和四名護衛看管我,繼而一連三四天沒露面,想必是怕相府的人發現他「金屋藏嬌」。
我不吵不鬧,終日倚窗刺繡,漸漸令這些個盯著我的眼睛放松了警惕。
然後在一個深夜裡,我換上男裝,翻出後窗,凫水離開了此地。
趙元白犯了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輕看我,以為我的軟肋會困住我的一生。
我剛被爹帶回家的那幾年,因某些緣由,成了個不會說話的「小啞巴」。
我爹與趙家交好,為我尋來了趙元白當玩伴。趙元白自幼出口成章,奈何用盡渾身解數哄我開口說話,我仍跟個悶嘴葫蘆似的,隻知幹瞪眼,就是不張嘴。
直至有一天,他在池塘邊玩耍時不慎落水。我怕水,附近又沒其他人,驚慌失措之下終於放開嗓子喊起了救命。
自這件事後,我爹認定趙元白是我的「貴人」,是以在日後趙家提出結娃娃親時,滿口應了下來。
可我早就知道,這世上沒有誰是誰一輩子的靠山,我不能永遠等人來救。
既然怕水,那就學會凫水。既是重要的人,那就自己來守。
如今我青梅竹馬的「貴人」成了欺辱我的惡人,那便棄了他。
這樁豪賭,我輸了一局,但還不到拱手而降的時候!
湖不算大,我遊了沒多久就到了對岸,穿過一小片林子踏上羊腸小道,一路飛奔來到了附近的一處農宅外。
這裡是福叔的家。深更半夜的,他竟還沒睡,披著衣衫在院中發呆。冷不丁瞧見我披頭散發一身水地站在籬笆外,差點沒嚇抽過去。
「福叔,是我。」我極力壓低聲音,「我得離開這,我的東西還在吧?」
福叔頓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慌忙牽來了馬,又遞給我一個包裹,憂心忡忡地問:「大小姐,你能去哪兒呢?蠻夷破了北關,北邊亂了套,南邊又是周家的地盤……」
我接過韁繩,摸了摸小黑馬的腦袋:「放心,天大地大,總會有活路的。」
我策馬踏碎夜色,一路北上。
我爹不能白死。小老頭他走得窩囊,我得給他出了這口氣。
我現在仍不清楚趙元白為何要做得這麼絕,那可是他的生身父母啊!況且,周丞相他們本可以斬草除根,怎麼就任趙元白置身事外,還成全了他的青雲路?
趙元白身上,應是有見不得人的秘密。我現在勢單力薄,不足以與之抗衡,隻能以退為進。
我要去尋胤親王。親眼看看這個讓爹爹賠上一條性命也要追隨的人,究竟有何能耐!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