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方得走水路,我日夜兼程,先行去了湖川村。
湖川村是個漁村,臨河而生。先前許家的買賣橫跨南北兩岸,所以我爹幹脆用一大筆銀子在湖川村修了渡口,方便商船停靠。
這渡口也養活了不少村中百姓。湖川村的名聲響了,往來商販和遊客絡繹不絕,令常年在河上擺渡的老漁夫們飽了錢袋。還有村民擺起了茶攤、開起了酒肆,抑或是當短工搬運貨物,總之多了條討生計的路。
而我爹則成了他們口中的「大善人」。老百姓們過多了苦日子,他們不管你修這渡口的初衷是什麼,隻知那一艘艘商船讓他們的飯桌上多了道菜,娃娃身上多了件新衣裳,便感恩戴德地稱贊起你的好來。
我爹在一聲聲誇獎裡愈發慷慨。三年前,他又在漁村裡修了個學堂。他說,老百姓們不能賣一輩子的苦力,書本是他們的船,隻有讀書,才能載著他們渡過那條困住了祖祖輩輩的大河。
當時我感動極了,覺著我爹總算是當得起「大善人」三個字,哪知他突然話鋒一轉:「再不濟,咱們還能多幾個能識文斷字的伙計。」
我就說他是個奸商。
夜風吹在我的臉上,湿漉漉地掛了層霜。我摸了摸面頰,自嘲一笑,心道我真是累了,總想起小老頭的事來。
許家的商船被「充公」了,想渡河隻能坐漁民的船。此時已近傍晚,河面上冷冷清清,看不見半艘船的影子。
我隻好借宿在村中,打算多使些銀子,明兒一大早就啟程。
漁村較記憶中蕭條了許多,隻有零星幾戶人家升起了炊煙。我停在一戶院子外,認出院中老翁是一位姓扈的老漁夫,忙懇切地問道:「老鄉!我是過路的行商,想在你這借宿一晚,成不成?」
扈老漢沒認出我來,老眼昏花地瞅了半天,覺著我不像是個壞人,到底打開了門:「來,進屋坐吧。」
扈老漢家隻有一間平房,桌子斷了一條腿,用石頭墊高,一碰直搖晃。桌上放著一碗稀湯和幾塊餅子,桌旁坐著一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姑娘。她生得清秀,可惜先天失明。聽著聲響,好奇地問:「爹,誰來了?」
扈老漢咳嗽了幾聲,說:「遠道來的,你去熱個餅。」
盲姑娘扶著桌邊站了起來,憑借記憶摸索著走Ŧūₔ向爐子。
我慌忙攔住她:「不必不必,我路上吃過了,不用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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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扈老漢攀談了起來,得知渡口早就被當地知州帶人佔了,近來不斷運送著木材,道是皇帝又要建座大宮殿。而這湖川村隻剩了些老人和婦孺,青年漢子有的上了戰場,有些則被皇帝抓去修行宮了。
盲姑娘叫「阿湘」,是扈老漢的女兒。扈老漢的兒子去守邊關了,老伴又走得早,留下這麼個瞎眼姑娘跟他相依為命。
說起自家姑娘,扈老漢頗為疼惜:「我這丫頭命苦。她聰明著哩,聽過一遍的詩歌,立馬就記住了。唉,要不是生不逢時,說不定能當個女先生哩。」
我愕然追問道:「我聽說挺多年前,這塊建了個學堂,不要錢的,怎麼不去呢?」
扈老漢苦笑一聲:「這兩年朝廷都把稅收到下輩子了,活都活不起了,還讀啥書啊!而且,教書先生也被拉走充苦力了。」
我一時語塞。這些事,我爹許是知道,但他從沒告訴過我。
豈料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吆五喝六的,像是來抓人了。
5
我怕是趙元白派的人,一個激靈翻出後窗,藏在了柴火垛後,緊張地支稜起耳朵。
哪知來的是一伙稅吏,大聲嚷嚷了一陣後,傳來了小黑馬的嘶鳴聲。
我心頭一緊,就聽那稅吏罵著:「你欠的田賦就用這馬抵了!老東西,還不松手!」
扈老漢苦苦哀求:「這,這不是我的馬!這是借宿在這的客人的!你們,你們可以拖走我的船,不要動這馬!」
稅吏將扈老漢重重推倒在地,啐了一口:「你那破船值幾個錢?再不松手老子砍了你!」
阿湘也被吵醒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哀求道:「別打我爹,求你們了,別打我爹!」
稅吏頓時不懷好意地譏笑出聲:「早就警告過你們了,交不上稅來就讓你閨女出去賣!磨磨蹭蹭地裝什麼可憐!一群刁民……」
扈老漢悲憤地大喊道:「我們不是刁民!我兒是當兵的!我家連田都沒有,交哪門子的田賦呢!」
眼見得那稅吏真要拔刀砍人,我隻得咬牙衝了出去,攔住正死死攥著韁繩不放的扈老漢,低聲說:「沒事,給他們吧。」
扈老漢含著淚,一寸寸松開了韁繩。稅吏們得意揚揚地牽著小黑馬便走,小黑馬委屈地刨著蹄子回頭看我,我卻隻能無奈地攙著扈老漢進了屋。
小黑馬是爹爹給我的生辰禮。剛剛有那麼一瞬,我真想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把小黑馬奪回來。
可我不能。
我爹用自己的命告誡我,民與官鬥,難過登天。我若奪馬而逃,扈老漢一家定然會受牽連。況且前有大河攔路,後有追兵等著抓我,我能跑去哪呢?
扈老漢愧疚地連連懺悔:「是我連累了你,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扈老漢告訴我,這三年以來,朝廷借著打仗的由頭,已經連續漲了五次的賦稅。他們家沒有田,田賦卻照交不誤。倘若抗稅不交,那就是通敵叛國,美其名曰將士們在拋頭顱灑熱血,爾等刁民竟舍不得幾口糧食嗎?
我聽到這,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皇帝在龜縮南方之際一再抹黑胤親王和鎮北將軍的功績,說他們有不臣之心。別說是糧餉了,連將士們過冬的棉衣都舍不得給上半件。
我爹之所以被打成了逆黨,正是因為近兩年他與趙家合伙向北方輸送了兩萬石糧食。按照信上的說法,是交到了胤親王的手中。
盡管我爹抵死不認,但在奸細的出賣下,賬面上的虧空還是被查了出來。
是以,稅吏們奉朝廷之命收上來的糧,被送到哪兒了呢?
6
禍不單行。翌日,當地知州孫阜帶著一伙官兵駐扎在了這村子,頻繁地四處巡邏,提防著村民外逃,說是什麼怕老百姓都跑了,沒人種地,會引發飢荒。
我正心急如焚,不承想一天夜裡,村中忽然起了騷亂。
原是五名北方流民乘船過了河,奄奄一息地倒在岸上,被好心村民抬進了村。喝了些熱湯,終於緩回一口氣來,哭著說:
「我們是北岸東禹村的人。蠻夷打進來了,當官的跑了,村裡人都被殺了,就活了我們幾個……」
眾人大驚,扈老漢擠進人群急聲問:「蠻夷?蠻夷怎麼會打到河邊了呢?守城軍呢!」
那人抹著眼淚哽咽不停:「沒有糧草,怎麼守啊!北邊關撤下來的那批兵都餓死不少了!我侄子就是被餓死的……」
村民們這才得知,蠻夷破關後見一座城屠一座,焚屍千裡,毀了大片農田。將士們卻等不來朝廷補給的糧草,乃至節節敗退,死傷近半。
扈老漢頓時面色慘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語:「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他似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爬了起來,瘋了似的跑出村子。我暗道不妙,慌忙去追,眼見得他衝去了河岸。
河邊停靠著一艘大船,官兵們正驅趕著馬匹,往船上源源不斷地運著搜刮來的糧食。
扈老漢扯住了一人的袖子,顫聲質問道:「我們的糧運去哪兒了?運去哪兒了?為什麼會餓死人,為什麼!」
那官兵茫然回首,望向身後正疾步趕來的知州孫阜。
孫阜手持火把,怒氣衝衝地衝著扈老漢的心口窩就是一腳,將他踹得倒地不起,厲聲罵道:「老東西,發什麼瘋!滾!」
我閃身擋在扈老漢面前,急忙將他拖回村。
扈老漢沙啞的哭聲被浪聲拍散。村民們聚集在村口,晦暗的面龐在火把的映照下布滿迷茫,宛如一群被父母遺棄的孩童。
我又望向河面,發覺那停靠在河邊的船隻曾是我許家的商船。如今它裝滿了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駛入了黑夜……
7
疑慮開始在村中蔓延,並在孫阜堂而皇之地佔了村中最好的屋子——我爹修的學堂,又派家僕挨家挨戶地偷雞摸狗時,抵達了頂峰。
村民們終忍不住集體跑去質問孫阜。孫阜顯然剛飽餐一頓,剔著牙大腹便便地走出門,頤指氣使地罵道:「嚷嚷什麼!本官吃你們幾口肉用得著這般不情願嗎!蠻夷大軍壓境,沒有本官庇護一方,你們這群賤民早就腦袋滿地滾了!」
聽聞此話,村民們攥緊的拳頭再一次松開了。畢竟比起隨處可見的貪官汙吏,茹毛飲血的蠻夷更令人恐懼。
然而很快,所謂的「庇護」就成了場笑話。
三日後的晌午,官兵們忽然毫無徵兆地撞開了柴門,闖入屋中,氣勢洶洶地拉住阿湘向外拖去。
阿湘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拼命掙扎起來:「爹!爹!救命啊!!」
扈老漢驚慌失措地撲過去,死死抱住阿湘:「你們要幹什麼?!放開我閨女!放開!」
那官兵面上閃過一絲不忍,卻並未停下腳步。我抓住了他的胳膊,厲聲呵道:「你們這是強搶民女,還有王法嗎?!」
官兵一把揮開我,心虛地抬高了聲音:「我等奉命行事,讓開!」
官兵們到底強行扛走了阿湘。我與扈老漢追出院子,發覺整個村子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一個又一個女子被推搡著帶離了家,年邁的父母在後哭號追趕,惹來一頓拳打腳踢。
很快,村民們湧上了河岸,眼看著官兵將女子們用繩子一個個捆好,不禁怒火中燒地喊道:「你們憑什麼抓人!憑什麼!」
官兵們舉著刀,在暴怒的村民們面前進退兩難。知州孫阜又負手前來,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都給本官聽好了,這群女人是為國獻身!凡阻攔者,以叛國罪論處!」
這時人群中突然擠出一小男孩,跺著腳急聲大喊:「別聽他的!我都聽見了!蠻夷軍佔了北岸,他要降了,把阿姐們和糧草都獻給蠻夷,好換個一官半職!」
霎時間,河岸上哭號咒罵震天。孫阜見事情敗露,恬不知恥地冷笑道:「降了又如何?皇帝都跑了,咱們這王朝到頭了!我自然要另侍新君!」
說著又用馬鞭指向那群女子:「本官可是仁至義盡,讓你們用身子換條生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都給我帶走!」
8
話音落下,官兵們牽著繩子,如驅趕牲口般將女子們往船上撵去。
阿湘被絆倒在地,打滾哭喊著:「我不去!我不去!我寧死不去!爹啊!爹!!」
孫阜頓時面目猙獰地高高揚起了馬鞭:「他奶奶的,我打不了蠻夷還打不了你嗎?給臉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