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摳弄著秋褲褲腳,更委屈了:「可是家裡什麼都沒有,不好玩兒。」
程昱白沒說話,手裡的動作卻慢了下來。
等我的頭發幹得差不多了,他拉開被子,示意我躺進去。
該睡午覺了。
困意上湧,我滾進被窩裡,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沒多久就睡著了。
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三點。
屋裡不見程昱白的身影,我下了床,走到門外找他。剛打開門,就看見中午換下的衣服已經被洗得幹幹淨淨,在竹竿上整齊地晾著,而程昱白正站在院子邊上,衝洗水鞋上的泥。
「程昱白。」
我揉揉眼睛,喊了他一聲。
程昱白抬頭看我一眼,隨即扔下手裡的活計,把我抱進了屋裡,我沒骨頭似的趴在他身上,程昱白抿了抿唇,順手遞來一塊餅幹。
我坐直身體,歡天喜地地接過,再想不起什麼虎子柱子。
見我乖乖坐著再不亂動,程昱白總算拿起梳子,開始替我處理睡得亂糟糟的頭發。
他手巧,又聰明,學東西很快,做起事來認真細致,梳頭自然也是不在話下,沒過多久,他就編出了兩條勻稱順滑的羊角辮。
晃晃腦袋,辮子也跟著搖來搖去。
我心情大好,掛在程昱白背上,翻來覆去地說好話,什麼「程昱白你真好」「程昱白我最喜歡你了」,想到什麼我就說什麼,盡揀著好聽的說了。
程昱白沒理我,耳朵尖卻有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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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忙完手頭的事後,他才淡淡地「嗯」了一聲,矜持道:「知道了。」
4
自從我被人欺負以後,程昱白就再也沒有讓我單獨出過門,每回我想出門走走,他都會陪著我。
或許是有更大的孩子給我撐腰,劉虎子他們都不敢欺負我了,好幾次撞見,還隔著老遠呢,他們就慌不擇路地跑了,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我有點疑惑,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氣。
畢竟我不願意欺負別人,更不願意別人欺負我。
但很快,我就沒心思考慮這些事了,因為我已經到了讀書的年紀,爹決定,等夏末收完谷子,就把我和程昱白都送到學校裡去——
是的,我要上學了。
對於習慣賴床的我來說,這實在不是個好消息。
但是爹的心意很堅決,問都沒問,就給我和程昱白都報了名。
「你娘可是咱們村兒唯一一個高中生。」
晚上回來,爹拉著我苦口婆心地勸,「現在政策好了,能考大學了,閨女啊,你以後還得當家做主,怎麼能做個睜眼瞎呢!」
爹想得很好,可惜我爛泥扶不上牆,哼哼唧唧地不肯去:「爹,太早了,我起不來。」
「沒事兒。」
爹拍了拍胸膛,給我包圓了,「明天早上,爹來喊你!」
我的臉霎時垮了下去。
爹還是沒明白,這不是起不起得來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去——
念書,多累啊!
我唉聲嘆氣地睡著了,第二天,爹果真起了個大早,熬好銀耳湯後,他笑呵呵地來喊我。
我起來了,但換上新衣裳後,我又倒了下去。
任憑爹如何說好話哄,都不肯起。
「好早啊。」
抱緊枕頭,我閉著眼睛嘟囔道,「爹,我不想念書……」
耳邊忽然沒聲兒了。
爹不再念經,屋裡安靜下來,然而這安靜隻持續了幾秒鍾,就在我準備繼續睡懶覺時,身後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劇痛。
我慘叫一聲,捂著屁股爬了起來,轉身就看見爹正拿著雞毛掸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我這是……挨揍了?
意識到這點,我癟了癟嘴,而後放聲大哭,一邊哭還一邊在炕上撲來滾去,兩隻腳把被子蹬出了花,企圖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心裡的委屈和憤怒,然而爹卻不為所動。
他動作麻利地逮住我,雞毛掸子毫不留情地往我屁股上招呼,邊揍邊問:「……念不念書?念不念書?!」
夏秋的衣裳薄,雞毛掸子打在肉上火辣辣的,那叫一個疼。
「我念!我念!」
我胡亂躲著,不住地求饒,捂著屁股痛哭流涕,「好痛啊,爹,別打了,屁股好痛嗚嗚……」
天要下雨,爹要揍人。
自有記憶起,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不想生平第一次挨打,卻是因為我不想去讀書。
後來回想起,關於那天的記憶已經模糊了,隻記得最後是程昱白攔下了雞毛掸子,背著我去的學校。年幼的我哭哭啼啼地趴在他背上,眼淚口水混著清鼻涕,蹭了他一肩膀。
他那麼愛幹淨,竟也忍得了。
而關於再也不理爹了的誓言,在放學回家看到那盆紅燒肘子之後,我就忘了個精光。
其實——
念書也挺有意思的。
再者,有程昱白陪我,早起上學,好像也沒有那麼辛苦了。
5
原本按照程昱白的年紀,他該念六年級了,但我爹念起他有個後娘,之前肯定舍不得送他讀書,索性給他也報了個一年級,讓我倆一個班。
但沒念兩天,程昱白就去找了我爹。
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我隻知道沒過多久,他就被我爹想辦法弄去了六年級。
本來這件事情對我是沒什麼影響的。
直到程昱白念完六年級,老師找來家裡,對爹說他這麼聰明,不繼續念書實在可惜。但初中隻有鎮上才有,這就意味著這個暑假過後,他再也不能帶著我一起上學放學了。
於我而言,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老師走後,我死死抱著程昱白不肯撒手,一個勁兒地哭,我爹見我哭得那麼傷心,認定了是我舍不得同他分開。
隻有程昱白知道,我哭,是因為上學的必經之路上有座廟,裡頭供奉的神仙老爺長得實在是太嚇人。我膽子小,每回走到那裡就不敢睜眼,必須要他抱過去,直到看不見了,才肯下來自己走。
我緊緊摟著程昱白的腰,哭了個昏天黑地。
「程昱白,嗚嗚,程昱白……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吶……」
程昱白沒說話。
良久,他嘆了口氣。
「別哭漫漫。」
他拿著手帕,輕輕地幫我擦去額頭鼻尖哭出來的細汗,似是妥協,「我不走,我就在家裡陪著你,哪也不去。」
「不成!」
他剛說完這話,立馬就被爹否決了,「老師都說了小程腦子好,天生是塊念書的料,不接著讀,太可惜了!」
我知道程昱白是想讀書的,我也沒有要他不去讀書,我隻是不想一個人上學而已,一想到以後沒有程昱白替我擋住神仙老爺,我就忍不住地想哭。
見我鬧得實在厲害,爹不出意外地心軟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好聲好氣地哄道:「閨女別急,爹來想辦法,聽話,咱乖乖的,不哭了啊!」
「真的嗎?」我吸了吸鼻涕,從程昱白懷裡抬起了頭,「爹,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了!」爹揩去我的眼淚,打了包票,「你想想,爹什麼時候騙過你?」
爹確實沒騙過我,他說話一向算話。
我放下心來,總算露出了點笑模樣,隻是手還是緊緊地攥著程昱白的衣角,生怕他突然不見了。
見我這副模樣,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第二天一早,他就背著個小布兜出門了。
一走就是兩天。
兩天後,爹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回到家的他,第一句話就是「爹都安排好了」,說完這話,他喝了口水,連飯都沒吃,就又走了。
整個暑假,爹都很忙。
前些時日他整了輛三蹦子,每天去別的村子裡收山貨,又拉到鎮子上城裡去賣。
爹人好,厚道,村民們都願意同他做生意,供應量上來了,雖說是小本生意,但倒騰著倒騰著,這些年也掙了不少。
其實家裡本來就不缺錢,爺爺奶奶祖上都是商戶,雖說後來局勢不好了,但還是留下了不少。
別的不說,養我和程昱白肯定是夠了。
隻是爹的性子,那是恨不得把我一輩子要用的錢都給掙夠了,才肯歇上一口氣。
忙忙碌碌了兩個月,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整個人黑了一圈,好在精神不錯,一雙眼睛亮亮的,看起來勁頭十足。
開學前幾天,他表情神神秘秘地對我說:「閨女,爹帶你去個好地方。」
說完,就和程昱白忙了起來。
先是把家裡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燒油封鍋,又收拾了兩箱衣裳和一大麻袋亂七八糟的雜物,落好鎖後,爹帶著我們坐上了三蹦子。
村莊被我們拋在身後。
三輪車載著我們去了鎮上,但很快,鎮子也變成了一個小點。
爹帶著我們來到了縣城。
比起村裡和鎮上,這裡的樓房高高的,密密的,像是鋼筋水泥建造起來的森林,看起來陌生得緊。
我坐在程昱白懷裡,悄悄地抓緊了他的袖子。
察覺到我的不適應,程昱白攏了攏手臂,也把我摟得更緊了些。
三輪車七拐八拐,最後在一棟新修的居民樓前停下了,爹鎖好車,帶著我和程昱白淡定地上了三樓。
在 301 號門前站後,他掏出了一把鑰匙。
咔嗒——
鎖芯旋轉,木質防盜門緩緩打開,一套寬敞明亮的三居室映入眼簾。
我睜大眼睛,茫然地問:「爹,這是誰家?」
「傻閨女。」
爹看著我,愛憐一笑,說出的話卻不亞於平地驚雷,「……當然是咱家。」
?
???
我真傻,真的。
我單知道爹掙了錢,卻不知道他掙了這麼多錢。
本著再窮不能窮教育的思想,爹一咬牙一跺腳,就在縣城買了套房,為了讀書方便,他還把我們的戶口也遷到了城裡。
新家的第一頓飯,爹炒了八個菜。
我和程昱白就跟做夢似的,坐在客廳的假皮沙發上面面相覷。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