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
我情緒洶湧起來,激動地推開了他的手,「我隻知道不在一個戶口本上,我們就什麼關系都沒有了!」
「漫漫……」
程昱白向前一步,欲言又止。
我心裡難受極了,但不僅僅是由於戶口本的原因,還有另外一件事。憋住鼻酸,我倔強地看著程昱白:「你說,還有沒有別的事情瞞著我?」
話音剛落,他就斬釘截鐵道:「沒有。」
「騙子!」
我的眼淚霎時落了下來,再度憤怒地推開那雙手,衝著他大聲喊道,「我討厭你!」
程昱白怔怔地看著我,眼裡浮現出些許無措。
再不理會他的挽留,我衝進房間,「嘭」的一聲關上了門,縮進被窩就開始抹眼淚。
這場交談最後不歡而散。
程昱白不夠坦誠,他問我為什麼賭氣,我清清楚楚地說了,可他卻不肯解釋原因,還欺騙了我。
我躲在被子裡,越想越難過,越想越痛心。
他明明可以直白地告訴我他和付嵐在一起了,甚至已經到了準備見父母、談婚論嫁的地步的。
可他偏偏選擇了隱瞞。
而在隱瞞後,又讓我發現了他把戶口遷出去這件事情。
Advertisement
兩件事挨在一起,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不得不相信付嵐說的是真的,日久生情,他們早就確定了戀愛關系,且馬上就要結婚,在並不遙遠的將來,他們可能還會生下一個孩子。
我並非什麼都不知道。
情侶之間,親密是很平常的事情。
一想到他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深情接吻相擁,甚至同床共枕,我就下意識地覺得惡心,連帶著失去了找程昱白問個清楚的欲望和勇氣。
以前每回看瓊瑤阿姨的電視劇,我總會氣憤裡面的人物都不長嘴,輪到自己的時候,才發現我比他們還要更沉默。
大家都一樣,不用問,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原來我早就被排除在外。
我從未設想過和程昱白的分離,因為我確信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退一萬步講,假使發生了那樣的情況,也應當是自然而然的,我們可能會走上不同的路,也可能會各自成家,但無論哪種情形,我們都會像家人一樣陪伴著彼此,一輩子要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伴隨著剝離的陣痛,硬生生撕扯開來,一點都不體面。
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程昱白可以開誠布公地告訴我,至少那樣證明了他還把我當作家人。
但程昱白矢口否認。
在他說出「沒有」的那一瞬間,我真實地覺得自己沒有家了,屬於我的東西,也都被別人搶走了。
思及此處,我的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抽痛。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體心理的雙重倦怠總算讓我睡了過去,在夢裡,我又回到了當時的場景,隻是這次不再隔著飯店的沙發和盆栽,而是就站在餐桌前,唐錚和林盡染也不見了身影。
妝容精致的付嵐正在給她爸媽夾菜,臉上帶著幾分羞澀,微笑著回答她媽媽那句「你和小程現在感情也穩定了,怎麼還不把他帶回家看看」。
「……媽,昱白忙您又不是不知道,等他忙完了,自然就來看你們了。」
「話是這麼說,可你們都老大不小了,不能隻顧著談戀愛,這結婚的事啊,也該提上日程了!」
付嵐臉上的笑斂了下去。
「現在提結婚,昱白的妹妹怕是會不高興。」她往碗裡夾了一塊藕,淡淡道,「還沒和她說我們在一起的事,小女孩兒黏人,知道了肯定要鬧。」
「怎麼這麼不懂事?」
付嵐爸爸皺起眉頭,語氣裡隱隱透出幾分不耐煩,「……就算是哥哥,也是要結婚組建自己家庭的嘛,總不能養她一輩子吧?!」
付嵐笑笑:「畢竟還小嘛。」
見對面的人又想說什麼,又隨即安撫道,「別著急,昱白已經在想辦法讓她適應了,但是高考前肯定不能提這件事……不然我可成罪人了。」
我在一旁聽得火冒三丈,忍不住大聲反駁道:「你胡說,我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可沒人理我,桌上的人仍舊自顧自地聊天吃飯。
我又急又委屈,氣得大哭。
明明我沒做過那些事,她憑什麼這麼說我?!
昏昏沉沉間,耳邊隱約傳來一聲嘆息,冰涼的指尖撫過臉頰,我本能地靠過去,難挨的酸澀總算消散許多。
和程昱白的冷戰,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那時候的我還不太成熟,和所有處在青春期的同齡人一樣敏感,脆弱,唯一所知表達憤怒和不悅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變得尖銳、叛逆,以及咄咄逼人。
而從沒有過叛逆期的程昱白,也和那些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的家長一樣不知所措。
於是他竭盡全力靠近我。
就像沉默的藤蔓纏住一隻憤怒的刺蝟。
我越掙扎,他纏得就越緊,而他纏得越緊,我就越是要掙扎。
程昱白開始變得無處不在。
可我不接受!
他騙我,還想讓我和他像從前一樣好……我討厭他!
22
初三畢業那年,程昱白決定把我送去教育質量更好的江市上學,他帶著我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參加了江市中學的自主招生考試。
好消息是我考上了。
壞消息是江市中學有規定,隻有住在學區房的學生才能辦走讀,除此之外都必須住校。
對於從小到大都沒有住過校的我來說,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我深知自己並不是個多麼勤快勇敢的人,集體生活對我而言太過艱辛,也容易給別人帶去麻煩,所以我很糾結,到底是留在江市念書,還是回恩縣。
當然,也是因為我實在不想和程昱白分開。
從爹走後,我就一直很依賴他,一下子隔得這麼遠,我怎樣都不能習慣。
那幾天我糾結極了。
既舍不得這麼好的學校,又舍不得程昱白。
然而程昱白看起來卻很淡定,他似乎一點都不著急,還有心情帶著我到處玩兒。
他的假期來得不容易,剛開始創業的那兩年,即便有宋清遠家裡的幫襯,他們倆還是很忙,經常是公司工地兩頭跑,連飯都沒時間吃。
就連這次陪我考試,都是擠出的時間。
難得有空,他也不著急回家,而是帶著我把江市逛了個遍,我們去吃好吃的,去遊樂園,還去爬了山劃了船。
我一半歡喜一半憂愁,程昱白看在眼裡,卻很沉得住氣,不聲不響地繼續帶我到處逛,等到最後一天,他才又帶著我回到了學校附近。
我跟在他身後,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想,可又不敢相信。直到我們走進那個半舊不新、離學校隻有五分鍾路程的小區,又上了單元樓。
停在棕紅色的防盜門前,程昱白遞給我一把鑰匙。
我愣愣接過,下意識地打開了那扇門。
入目是一個極溫馨的小兩居室,看得出來,這裡最近有被人精心打理過,裡面的裝修並不精致,但很舒適。
我猛地轉身,看向倚在門前的程昱白,又驚又喜。
他輕輕地笑起來:「喜歡嗎?」
我一雙眼睛發亮,衝著他使勁兒點頭。
程昱白關了門,從褲子裡掏出棉手絹,不疾不徐地走到我身邊,而後彎下腰,替我擦去額間沁出的細汗,「……這個房子不好,不是新的,以後給漫漫買個更大的。」
「好呀好呀。」
我摟著他胳膊膩歪,笑嘻嘻道,「咱們以後肯定會變成暴發戶,暴發戶就是得住大房子,才像話嘛!」
程昱白摸了摸我的頭,笑得很好看。
那年他二十歲,剛掙到人生的第一桶金,買下這套房子後,渾身上下隻剩下兩千塊。
於是回到恩縣後的程昱白變得分外忙碌。
那時候的我確實黏他,就連他上班也要跟著,狹小逼仄的辦公室裡本就又悶又熱,多了一個我,就更要命了,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更別提找個能躺的床讓我午睡,困極了,就隻能蜷縮在角落裡的小墊子上打瞌睡。
程昱白看得不忍心,便搬了個凳子讓我坐在身後,趴他背上睡午覺。
這個辦法很好,但隻持續了一個星期——在我不小心從他背上摔下來、給自己額頭磕了個大包後,程昱白面無表情地扔掉了那個凳子,去市場上買了一張窄得不能再窄的折疊床。
本就有限的辦公空間變得更加擁擠。
我倒是舒服了,他卻要擠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辦公。
付嵐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喜歡我的,她覺得我不懂事,給程昱白制造了太多麻煩。
我懂得自己不是人見人愛的人民幣,沒有必須讓所有人都喜歡我的道理,察覺到她對我的冷待,我也就盡量不往她跟前湊,免得讓她和自己都不舒服,實在避不開,我就禮貌地打個招呼再走。
但我們的關系惡化得很迅速。
在程昱白買回那張折疊床後沒多久,送報表的付嵐無意間撞見我衝著他無理取鬧的場景,她眼裡的不喜在那一瞬間轉化成厭惡,幾乎快要掩飾不住。
其實也算不上無理取鬧。
就是天氣太熱了,我想吃冰激凌,可程昱白以我最近輕微感冒的理由,幹脆利落地拒絕了我,我不高興極了,貼著他聽不見的左耳一直嘰嘰咕咕地說他壞話,最後實在是氣不過,索性直接咬了上去。
程昱白疼得直吸氣,卻還是不肯給我買。
我跟個粘巴糖似的趴在他背上,也不撒口,像是要用自己尖尖的虎牙給他打上一個耳洞。
程昱白已經習慣了,畢竟我從小就喜歡這麼幹。
但顯然付嵐很不習慣。
她當時沒說什麼,卻在事後找上了我。
「漫漫,你有點任性了。」樓下的公共衛生間裡,付嵐用充滿不贊同的眼神看著我,語氣隱含責備,「你哥哥已經很累了,不要再去打攪他了,好嗎?」
我尚未反應過來,一時間愣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家裡沒有大人,沒有人教過你該懂的道理,你哥又一直把你當小孩,導致你對某些方面很遲鈍。但你已經不小了,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潔身自好,自尊自愛才對,隨隨便便就往異性的身上爬,誰家的正經女孩會這麼幹……」
我靜靜地看著她,半晌:「你神經病吧。」
付嵐詫異又尷尬地看著我,臉色隨即變得有點難看。
不再顧及什麼禮貌,我開始尖銳地回擊,「第一,你是以什麼身份來對我進行說教?第二,你是不是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含沙射影地罵我?第三,不要以為我年紀小就可以隨便欺負我,這些話你敢不敢對著程昱白說?」
付嵐眉頭緊皺:「你這樣很沒有禮貌。」
「我隻是沒有禮貌,而付嵐姐,你堪稱惡毒。」
我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即冷冷地看著她,「我們都是女人,應該更加明白彼此的處境才對,但你卻用男人羞辱女人那一套來羞辱我,我甚至還沒有來過月經,就已經被你扣上了自輕自賤的帽子。」
此刻我無比慶幸,自己曾經遇到過非常好的老師。
她教給我最初的女性主義,以至於我在這方面總是很敏感,即便當時的我隻有十幾歲,但我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付嵐話中的隱喻——這是在罵我沒有父母教養,不知廉恥呢。
看得出來,她真的很想讓我離程昱白遠點。
即便她並不知道我和程昱白沒有血緣關系,一直以為我們是親兄妹。但在她看來,我就是應當自覺地豎起一座貞節牌坊,就是應當和自己的哥哥保持距離,要是我們能像陌生人一樣相處,那就更好了。
而我也的確驚覺自己和程昱白的很多行為是不恰當的,即便我和他都沒想太多,即便他絕對不會傷害我。
可是不能因為發育得晚,就真把自己當孩子。
我們不可以因為生理原因而模糊性別概念,不是成年的女人才能被稱作女性,也不是來了月經的女人才能被稱作女性,女嬰是女性,女孩也是女性,女性天然是女性,不應當用年齡和生育能力是否成熟來作為衡量標準。
所以在說完那句話後,我就意識到了不妥。
就算還沒有開始來例假,女孩兒們也應當有意識地對異性保持警惕,無論他是誰,無論關系有多麼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