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渾濁的眼神仿佛變得清澈起來。
「發什麼愣啊,小頌?」她衝時頌招手,「過來,不認識我了?」
阿姨在旁邊解釋:「這病就是這樣,一陣一陣的,誰也不能確定什麼時候是好,什麼時候是壞。」
姥姥拍了拍沙發,要我和時頌趕緊坐下。
此時的時頌,反倒比剛才還要拘束。
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小頌還疼不疼了?」姥姥走過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拉過時頌的手,「你是不是還埋怨姥姥,前幾天帶你去劇組拍戲,把你弄傷了的事情?」
我和時頌對看了一眼。
時頌說:「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生氣、不高興,我也難過,讓我看看,現在好了沒?」
下了火車後,我給時頌把紗布拆了下來,但是傷口還沒結痂,有些地方還是紅腫的。
姥姥心疼地把手放在那道時頌自己割的口子上面。
唉唉地嘆氣:「都是我不好,這還沒好呢!」
時頌看著自己的那道傷口,喃喃:「每次演得不好,我都會這樣懲罰自己。」
也不知道姥姥聽沒聽明白。
她安撫性地拍了拍時頌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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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小頌很厲害了。小頌快樂嗎?」
時頌,你現在快樂嗎?
這是上輩子時頌臨死前,網上熱議的一個問題。
我沒有想到,這次,會由這個像是童年陰影一般的姥姥問出來。
時頌沉默了一會。
「我不知道。」他說,「姥姥,我不知道。」
我們沒在姥姥家住多久。
第二天,學校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張意夕,你竟然帶頭逃課!還和班長串口供!」
班主任在電話那頭語音發顫:「趕緊給我回來參加考試!」
我心想我啥時候和班長串口供了。
班長雖然人有時候不靠譜,但還蠻仗義,竟然幫我瞞著。
因為這通緊急電話,我和時頌隻好縮短了在這裡的時間。
離開的時候,姥姥拉著時頌的手。
「小頌,做你想做的事,你一定要比姥姥過得好。」
她又看了我一眼,笑起來。
「囡囡,你是小頌的女朋友吧。他倔,有話總在心裡憋著,你別往心裡去哇。」
時頌臉一下子紅起來。
然後連忙牽起我的手:「好啦,別說了,我又怎麼了?」
這一牽,他就一ẗŭ̀ₔ直沒放下。
一直走到村口,又遇到了第一天來時見到的那幾個阿姨。
阿姨和我們打招呼:「是叫時頌吧?要準備去火車站了?」
我們嗯嗯答應著。
都走了出去,時頌回頭突然問道:「阿姨,為什麼她變化這麼大?」
幾個阿姨對看一眼。
搖了搖頭:「那我們哪能知道?紀姐老了,又生了場大病,但她總還是念叨你。」
14
火車轟隆隆開了起來。
還剩下兩個肉松味道的面包,我和時頌一人分了一個。
後來他靠在椅子上睡覺。我沒什麼事情做,背包裡夾了張數學卷子,就拿出來看著玩。
看到一道很難解的題目時,想拿鋼筆去逗一逗時頌。
結果這家伙突然說話了。
「意夕,我很謝謝你能帶我來這裡。」他睜開眼睛,看著我,輕輕說,「如果我這次沒有來,我可能永遠也不知道晚年的她,是怎麼看我的。」
我把鋼筆拿下來:「其實她還是很關心你的。」
「我一直覺得她把我當作一個工具,用來追名逐利、延續藝術生涯的工具。」時頌笑了笑,「其實我原本是想告訴她,你看,我現在做得還挺好。我被全國最好的電影學院預錄取了,青年戲劇表演節上獲了獎,就連名導都選我當下一部電影的主演。」
「可是。」他說,「可是,這一切都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當然,這些話,時頌並沒有說。
「我想,在她關心我過得快不快樂的那一刻,我就和她和解了。」
火車開過南方的小城,窗外是清淺的溪流,和並不那麼高的青山。
有鳥群飛過,翅膀扇動,飛向遠方。
不再是那個苛刻的、追求完美的時頌。
而是那個與自我、與藝術和解的時頌。
時頌歪過身子,頭放在我肩膀上,看我擺在小桌板上的卷子:「太用功了吧?竟然在做題!」
我拿筆敲他的頭。
「你也認真點,小心變成娛樂圈絕望的文盲。」
時頌垂下眉毛:「你不要小瞧我好嗎,我包裡也是有練習冊的。」
他把包打開,抖了抖。
還真倒出來一本英語練習冊。
還有幾張信紙。
信紙正面朝上。
開頭一行字——
「張意夕同學,你好呀……」
是給我的?
我好奇地想要拿起來看,卻被時頌一把搶了過去。
「不準看。」他臉頰微微泛紅,「別、別動。」
其實我這時候已經猜出那是什麼了。
應該就是上輩子,那留在時頌抽屜裡的情書吧。
「切。」我把信紙放下,「不看就不看,我才不好奇呢。」
畢竟我已經讀過了。
時頌見我真的把信紙放下。
反倒自己湊了過來。
他小心翼翼地把情書疊好,然後認認真真地和我說:「不是,這些寫得還不好。」
「我給意夕你寫過好幾封信,原來想要高考結束的時候一起寄給你。」
好幾封?
其實上一輩子,我一封都沒有收到。
我想,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讓時頌最終改變了決定。
「現在不需要寄給你了,我可以當面和你說。」時頌轉身面向我,抓住我的肩膀。
「張意夕,你會喜歡我嗎?」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瞳孔裡面是我的影子。
短暫的安靜過後——
「我會呀,時頌。」
下一刻,他緊緊地抱緊我,手裡還捏著他寫過的那些情書。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在他耳邊輕輕問:「時頌,剩下的那些信怎麼辦?」
「我會慢慢讀給你聽。我拍完第一部電影的時候,我拿到第一個獎項的時候,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們環球旅行的時候……張意夕,以後的每一天,我都要好好愛你。」
番外 時昱
1
「救命!出車禍了!」
「死……好像死人了……」
「誰趕緊打一下報警電話?」
大巴車失控的一瞬間,人群驚叫著跑向四面八方。
而那個把張意夕推向馬路的女粉絲,呆愣了片刻後,也混在了失控的人潮中。
直到時昱逆著人流過來。
狠狠地抓住她,向外一拽。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間接殺人,還想跑,以為沒有人看得見嗎?」
時頌的葬禮本來就有很多媒體出動。
一時間,攝影師、記者們紛紛向這邊圍攏了過來。
甚至有不怕事兒大的直接搞起了現場直播——
「頂流時頌葬禮儀式前突發血案,死者疑似其情書女主角張意夕。本臺為您持續關注……」
被抓住的那個女粉絲此時已經不管不顧了。
面對不斷閃爍的閃光燈,她頭發蓬亂,開始大喊大叫:
「什麼叫間接殺人,我不就是推了她一把嗎?那就算是殺人了?」
「你算是什麼東西,你別告訴我你是時頌大哥!我追時頌追了這麼些年,後援會誰不知道我肖媛的名字,你出國這麼些年,陪伴時頌的時間,還沒我們這些粉絲陪伴他的時間久呢!」
「我今天就是要揭開你們這些假惺惺偽君子的面具,什麼張意夕,什麼時昱,都是狗屁!」
肖媛邊說,邊哭了起來。
警車趕了過來,有幾個警察抓住她,把她拖走。
可她還在掙扎。
「時頌每場電影我都包場,我還給他的經紀人送禮物,你們知道我這些年給他花了多少錢嗎?把我放開!」
「別小瞧我家背景,我遲早要你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可警察才不管這些呢。
他們綁住肖媛的手,警笛鳴響,終於終結了這一場騷亂。
2
時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整整一天一夜。
他想,這次回國可真是狼狽啊。
時頌死的那一刻,他並不肯相信。
好好的一個弟弟,自己從小帶大的弟弟,怎麼就自殺了呢。
他捂著眼睛,始終想不明白。
辦公室的座機響了。
他接起來,是娛樂公司那邊的高管。
這些年,他事業混得風生水起,從大學的時候給外資銀行做顧問,到現在自己創業,執掌幾家上市巨頭公司。
他是省裡面高層都要捧著的人物。
隻是有時候覺得,其實這一輩子,也實在沒什麼意思。
高管在電話裡面說:「時總,是前幾天那個叫作肖媛的粉絲的事兒,您看看能不能幫個忙,發個聲明,站在肖媛這一邊。就說作為時頌的哥哥,其實理解粉絲這種做法的……」
時昱當即打斷了對方的話:「為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說?」
「其實咱也不是不能理解粉絲對偶像的感情。」高管咳嗽了兩聲,「而且她家裡面也確實有點勢力,外公是市裡退下來的領導,舅舅也是傳媒公司的高層,他們家找了過來。輿論上佔據了優勢,後面司法上也好打官司嘛。」
時昱冷笑兩聲。
「是誰給你臉了,讓你覺得能給我說這樣的話?」
這句措辭上已經非常嚴厲了。
高管夾在中間,進退兩難,硬著頭皮繼續試圖說服對方:「您想想,二公子既然如此珍藏他寫過的情書,就說明他很看重那個叫作張意夕的女生。可是那個女生怎麼做的?消失了那麼久,她根本不值得啊……」
「滾!」
時昱猛地扣下了電話。
3
時昱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尤其在工作中,他冷靜泰然,時時充滿專業精神。
可這幾天,他總是頻繁失控。
尤其是當聽到電話裡那句「她根本不值得的」時候。
莫名地,他突然想起好幾年前,張意夕和她爸來家裡做客,她和他討論大學數學時的情景。
時頌是從那時候起開始暗戀張意夕的嗎?
他不知道。
但他是在時頌高三畢業那天知道這件事情的。
高考出成績的當天,時頌文化課確定過線,被電影學院錄取沒有任何問題。
他訂了一家不錯的西餐廳,準備和弟弟好好慶祝一下這件事情。
吃到一半,他給時頌倒上紅酒,要和他喝上一杯。
「今天你算是畢業了,有什麼特別想實現的心願,和哥哥說出來,哥哥幫你。」
時頌的臉頰輕輕泛紅。
過了一會,拿出一個金屬盒子遞給他。
時昱有些好奇,打開盒子,裡面竟是一封一封的信。
「你別打開看。」時頌忙湊過去,輕聲說,「幫我送給我們班一個女Ŧū₉生好不好?」
時昱瞬間明白了。
「哦。你怕她當面拒絕你。」他笑起來,「誰啊?」
「你認識的。張意夕。」
時昱拉開書案下的抽屜,取出了那個金屬盒子。
裡面依然放著那一封一封的情書。
他有些恍惚,過了這麼久,其實已經記不得,當時為什麼沒有把這些情書交到張意夕的手裡面。
如果送過去,會怎樣呢?
人生的軌跡會發生改變嗎?
他不願意去做沒有意義的假設。
但是他想了想,還是找到了張意夕父親的電話,打了過去。
「是我,我是時昱,您還記得我嗎?」他斟酌著措辭,「實在很抱歉意夕發生了這種事情。有ŧű̂₂時間我想登門拜訪一下,把一些東西交到您的手裡……」
番外 情書
張意夕:
你好嗎?
今天是周一,天氣特別好。課間的時候,我抬頭看到了你。那時你抱著一大摞卷子走進來,說著:「誰幫我一塊發一下呀?上課的時候老師要講。」
我當時想立刻站起來的。
不過我在最後一排,前面幾個離得近的,已經接過了你手裡的卷子。
不過幾分鍾,就全部發完了。
「這次考試意夕又是年級第一哇!」
你身邊很快圍滿了同學。
「輔導一下我數學唄。」班長拽著你胳膊拜託。
這話題他已經提起好幾次了。
大家哈哈大笑,又聊起其他開心的事情。
我悄悄地看了一會,拿起剛發的卷子,開始假裝研究上面的錯題。
意夕,你也許不知道。
你就像一個小太陽一樣,總是能夠吸引到周圍的人。
和這樣受歡迎的你比起來,我就像是生活在陰影下,試圖抓住唯一的那一點光亮。
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樣大大方方地和你說話。
像班長一樣纏著你講題。
可是我怕你知道我的怯懦、虛偽、陰暗與卑劣。
我怕你知道我身上的傷疤。
知道我那虛妄的企圖與極端的自負。
於是我常常把你推得很遠很遠,把自己像一個刺蝟一樣埋藏起來。
可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想知道——
張意夕,你會喜歡時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