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欺了君,聽到那句話時我一點也不惶恐。
我心裡喜遠遠大於驚,簡直像是從未見過光的旅人,忽然被星光澆了滿頭。
這頭曹公公還在念聖旨,跪拜接旨的我卻忍不住在心中為聖旨作起注來:
「茲聞陳氏子方有好女非妍,家世清白(父親在窮得叮當響的清水衙門禮部任職,兄長在漠北軍營裡餐風飲雪),溫良敦厚(是安寧公主的合格伴讀),玉潔冰清(沒人認識,畢竟從未有資格進入上京顯貴的社交圈)。
……
特將陳氏非妍許配御史中丞沈如霽為妻。
命汝等擇良辰完婚,永結鸞儔,共盟鴛蝶,欽此。」
直到曹公公念完,將聖旨交到我手中,我仍如墜雲霧之中,絲毫沒有即將要嫁給意中人的真實感。
宣旨的浩蕩隊伍準備離開之時,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監卻走上前來,低頭拱手道:「貴妃娘娘尚有一句話託小人送到。」
「講。」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
(十二)
貴妃娘娘對我不滿是應該的。
畢竟沈如霽的母親也姓顏,貴妃乃是她同堂所出的胞妹。不同於沈夫人的和善,混跡深宮多年的顏貴妃性子截然相反。
同氣連枝,她自是希望為自己嫡親的外甥爭得一門好婚事。而不是半路殺出一個,她估計至今沒太記住長相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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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紛繁間,秋棠扶本路人上了馬車。
今日歸寧。其實新婚第三日我便該攜新婿回門,奈何沈如霽實在太忙,便拖了這麼大半月。我是無所謂的,不回去更好。若不是昨晚沈如霽的小廝來通傳此事,我都快忘了。
掀簾之時車門邊的鐸鈴輕響,我那婚後第三次見面的夫君從書卷中抬頭看來,向我微微頷首:「非妍。」
我微微一愣,沒想到他已經在馬車上等我,於是微微一俯身:「夫君,久候了。」
「喚我鶴儀便可。」沈如霽語調溫和。
我想他大概是不願意被我喚作夫君的,於是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了離車門最近的地方,離沈如霽約莫得有五尺遠。
他拿書的手似是一頓,卻最終沒說什麼。
不是我想距離產生美,我的夫君看似溫柔,實則骨子裡全是冰霜覆雪般的冷淡,尤其不喜沒有分寸之人。
猶記那日浮現的畫面裡,這天我坐於沈如霽身側,一路沒話找話想與他聊天,自以為能與心上人拉近些許距離,卻絲毫沒發現從始至終他眉頭微擰,清冷的氣息中寫滿了不耐。
不為別的,這次我隻是不想再讓沈如霽被我打擾罷了。
馬車一路行到陳府,已是臨近正午。
坐得離車門近就是好,下車時也不用尷尷尬尬等沈如霽來扶我。車簾子一掀,我自己就提著裙子跳了下去,惹來秋棠再次驚呼:「小姐!」
身後的沈如霽仿佛愣了一下,接著才下了車,緩步行至我身側。
我那早就站在府門外等候的父親,目睹了這一切,已是眉頭緊皺。沒等沈如霽說話,他先一步開口:「小女粗野駑鈍,不成規矩,還望賢婿海涵。」
「嶽父大人言重了。天然去雕飾,非妍很好。」沈如霽聲如珠玉,回答得似真似假。
中午的一頓飯吃得可謂是鴉雀無聲萬籟俱寂。
沈如霽話本就不多,我父親又性子剛硬不善交流。而我,我與我爹不熟,與沈如霽更不熟,也隻好低頭刨飯。
飯後父親口稱公務在身,我也心領神會,強行忽略沈如霽略帶探究的眼神,語道告辭,光速結束了這場會面。
如此回門盛況,想必旁觀的下人也會在心中嘖嘖稱奇。
父親是討厭我的,我從小就知道,又怎麼可能奢求他對我有多熱情呢?
(十三)
我十一歲那年,皇帝帶著一眾皇親國戚前往皇家獵場冬獵,我的父親作為禮官隨行。
不知為何,向來對我冷淡的父親,這次卻帶上了我一同前去。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沈如霽。
寒風之中,我縮在一眾婢子後面偷偷看向人群焦點之處。沈如霽與一幹皇子貴族並辔同遊,少年白馬,意氣風流,即使身處一眾天潢貴胄中間,他也是最出挑的那一個。寧缃也才十一歲,卻絲毫不怯場,騎一匹棗紅色小馬跟在沈如霽和齊徵身後,笑聲如銀鈴散入風中。
而我自然是沒資格參與圍獵的,我甚至沒有一匹屬於自己的小馬。
許是小尾巴一樣的我打擾了父親做事,那天中午他突然對我說:「樹林裡的鳶尾花該是開了罷……你娘生前最喜歡的,便是鳶尾花。」
我沒有見過我娘,因為難產,她在生我的時候便去了。我想,摘來鳶尾花,一定能讓父親開心吧。
於是午後我便一個人悄悄鑽入了厚厚的密林之中。
樹林裡風聲呼嘯似狼嚎,滿心期待的我卻並不害怕,步履不斷加快,隻為尋到那紫色花朵盛開的地方。可是往裡走,我的熱情也就越是冷卻下來。
天氣太冷,許多大樹都是光禿禿的,連地上枯掉的灌木叢都被野獸們啃得不成樣子,這麼寒冷的冬天,哪裡會有花朵盛開呢?
更令我心涼的還在後頭。當我頹喪轉身再想回去之時,來時路卻已經尋不著了。樹挨著樹,天連著天,無論往哪邊走,我都走不出這深林。
如此這般沒頭蒼蠅一樣亂找,一兩個時辰後我的體力便消耗殆盡。我呆呆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即使遲鈍如我,也終於意識到,父親是沒打算讓我回去。
自我娘難產死後,一直有風言風語在傳,我其實是娘親表兄的孩子。娘親懷孕待產時,父親一直在杭縣辦差,聽說娘親的表兄一家因為住得近,便一直在照拂我娘,直到她難產去世。而我的父親,甚至沒有見到我娘最後一面。
我不知道他是信了那些風言風語才不喜我,還是恨我的到來帶走了我娘。我太天真,還無力分辨,就像今天甚至沒有分辨出父親顯而易見的謊言。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匹野狼此時出現在我面前的灌木叢裡。它可怕的目光緊鎖在我這個獵物身上,像是餓極了,目露兇光,嘴角流涎,嗚哝一聲,便急急朝我撲將過來。
閉眼那刻我隻心想,罷了,賤命一條,還給父親便是。
下一秒,一箭破空,如霹靂弦驚,似穿雲而來。
射箭之人箭法極準,一箭正中餓狼右眼,鮮血汩汩流出,野狼哀嚎一聲,轉身逃進樹林。
片刻後,一隻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自馬上伸到我面前:「沒事吧?」
我迎著天光抬頭,瞥見馬背上那抹謫仙似的身影,恍若終於遇見自己的神祇般,大顆大顆掉下淚來。
(十四)
少年的沈如霽也修養極好,見我哭泣,立刻翻身下馬,撕去衣袍一角遞給我擦淚:「別怕,已經沒事了。」
這時的沈如霽性子尚外放些,於是又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怎會在獵場的林子裡?這裡野獸頗多,箭矢無眼,太危險。」
我搖搖頭,並不說話,隻是繼續流眼淚。
他當然隻以為我是被嚇哭的。但夾雜我身的,既有父親想要害我的絕望委屈,又有對自己蠢笨的懊惱,更有對眼前神明的感激。萬般情緒,一時難以宣之於口。
「我叫沈如霽,雨後初晴的霽,你呢?」大概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少年換了個問題開口。
誰料我哭得更大聲了。這也讓我唯一一次,見到了類似手足無措的情緒在沈如霽眼中出現。
「我叫陳非妍……非妍就是,不漂亮的意思……」我抽噎著回答他。
我也念過學,也模糊知道父親賦予我的,並不是飽含祝福的名字。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覺到來自父親那綿長而深重的恨意。
「梅非有意爭妍暖,獨立寒崖披雪霜。」沈如霽伸出手摸摸我的頭頂,「哪裡不漂亮了,你也會像雪中寒梅一般勇敢起來,對麼?」
我止住哭泣,隻呆愣望向眼前笑著的少年。那一刻,我聽見了心裡的雪融化的聲音。
這之後,沈如霽縱馬帶我回了營地。父親見我歸來,神色復雜,隻對沈如霽道了聲謝,並未再多說什麼。
浮生事幾何,他一定不會記得隨手救下的小屁孩。我卻因著這一天的因緣,再也忘不了那驚鴻一面,便賦予了我新生和意義的少年。
(十五)
扯遠了。
近兩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如何落了個身死命殒的下場。新婚那天閃現的畫面並不詳細完整,更似碎片,隻記錄了一些重要的場景。
關於我是如何日復一日熱面貼冷臉,想博得沈如霽的一點點垂愛,卻隻是徒勞無功;
關於寧缃與沈如霽是如何從青梅之誼步步生情,以至兩心相許;
我也看到了最後我倒下的模樣,鮮血如花般綻放在我的心口,而沈如霽甚至不看我一眼,隻緊緊護住了懷中顫抖的寧缃。
我把這些統統視作前世,隻願今生莫再執念太深,因愛生恨。
沈如霽與寧缃自是命裡注定的姻緣,隻要成全他們,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奔赴這一場死局?
「小姐,小姐!」秋棠跺腳喚我,「你聽見我說的沒?姑爺要和那容華郡主一同前去漠北了!」語氣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聽見了,」我擱筆,舉起剛描好的一幅蘭草圖呼呼吹氣,「去就去了,別人一個回家,一個公務,順路同行,我還能跟著不成。」
語畢,我自己先微微一愣。
嘶……我好像還真得跟著去。
這一次漠北之行,是二人感情轉變的重要節點。沈如霽途中遇襲受傷,寧缃一路悉心照料,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定情於漠北落星湖畔。
我無意從中作梗,隻是想起沈如霽自這次受傷之後,每逢陰雨天氣,肩胛都會疼痛難熬。
反正男女主無論如何都會在一起,我隻是想……讓他少受那麼點疼。
(十六)
本想著這等無理要求,可能要費上一番口舌,結果卻出乎意料地順利。
去書房找沈如霽的時候,我以為我「想去漠北看看草原」的借口已經夠爛,講出來那瞬間便想給自己一個嘴巴。
我心虛般低下頭絞著裙角,隻等沈如霽狠狠拒絕。
誰料案幾後他隻是靜靜看我片刻,溢出一個「好」字,瞬間便把我噎了個十成十。
以至於出發這天,站在馬車邊的我還覺得自己在做夢。
寧缃本就是心中有氣才要跑回漠北去,此時見我也要一路隨行,更是瞪大了雙眼,滿臉不可置信。
「郡主勿怪,當我不存在即可。」我堆起自認還算和氣的笑容,真誠地說。
寧缃漲紅了臉,像是想講什麼但又憋不出,一扭頭上了自己的馬車。
「妙呀小姐,」秋棠悄悄朝我豎了個大拇哥,「好一招陰陽怪氣先發制人,那小郡主怕是更不敢在途中搞什麼幺蛾子了。
「雖然現在外面那些人都說小姐小心眼又善妒,姑爺去漠北辦差也非要跟著,但我看,某些人就是不得不防!」
「秋棠啊……」
「诶!」
我欲言又止,終是沒說出那句「你可閉嘴吧」,扶著額頭上了車。
車輪滾滾,出發已三日有餘。
這天中午停車用膳時,我神神秘秘地湊到了沈如霽那邊跟他講話。
「所以你的意思是,讓車隊不要走原本的出關路線,改行繞遠道的山路。」沈如霽修長的手指輕點桌面,若有所思。
我點頭如啄米。
沈如霽的近衛此刻就站在我們身後,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為何?」他竟沒直接否定我,隻平靜追問。
「……」
我真的很想說,不換條路的話擋劍是不敢幫你擋的,我也很怕疼,演不來那悲情女主。
更何況,不幫你擋劍還能活到至少一年後,擋了劍說不定直接上西天,委實劃不來。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