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決計說不出如此荒謬的話。
萬一當場被扭送回京治腦袋,豈不是不雅至極。
「我是說,那邊陲官路魚龍混雜,此行畢竟也是順路護送郡主,為了郡主,不如小心為上。」我輕咳一聲,講得一本正經。
就算為了寧缃,你也總該考慮一下吧?
沈如霽容色淡淡,不為所動:「言箏自小便行走於塞外,非妍多慮了。」
言箏言箏,多慮多慮,嘁。
無事,一計不成,我還有一計。
記憶中沈如霽遇襲的日子到來,我已是神色凜然,拋開自己單獨的馬車,硬是擠上了他那輛,在車門邊的老位置上正襟危坐。
我那仙人似的便宜夫君見我如此,索性書也不讀了。
他一手撐在小木桌上,託腮看我,秀氣的眉微微揚起,眼中探究意味愈發濃厚。
別誤會,我可沒想替他受死,我隻是……
恰在此時,馬車外兵刃相接之聲四起。
領頭護衛大喝一聲:「有刺客,護駕!」
我即刻應聲躍起,一個猛子便撲到了沈如霽身上,伸開雙手的同時緊緊閉上眼睛,準備英勇就義。
「……」
沈如霽看著懷裡的我,似是噎了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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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可鑑,我真不想死。我本想等刺客來時,拉他先跑為敬,誰知身子卻比理智還要快。
沒等我倆有更多反應,寒光一閃,一柄利劍已是自左邊車窗刺入!雖是劍鋒微偏,卻也離我的背僅有三寸之遙。
沈如霽呼吸一滯,隨即面如寒霜,趁那人收劍欲要再刺的間隙,一手攬緊我,自車門躍出。
馬車外一片混亂,寧缃此刻也正提劍與一蒙面刺客酣戰。
她且戰且退,一路往沈如霽馬車這邊靠,見沈如霽抱著我跳出,隻高聲喚了句:「沈鶴儀!」
沈如霽心領神會,立刻摘下腰間折扇行雲流水一甩,便有細小暗器自扇中飛出,擊中寧缃面前刺客咽喉,那人應聲倒地。
好默契!好身手!
若不是時機不對,我真心想為二位拍手喝彩:不愧是青梅竹馬,不愧是皇家書院文武雙全的優秀畢業生!
那邊寧缃方松了口氣,沈如霽便把我往寧缃身上一塞:「護著她。」然後便轉身投入戰鬥之中。
因慣性接住我的寧缃,就這麼攬著我的腰,於刀光劍影中和我大眼瞪小眼。
還沒愣上三秒,寧缃背後便出現另一刺客,持刀欲劈。
「小心!」我大叫一聲,反手抱緊寧缃,一個翻滾,滾進了一旁的山溝。
(十八)
好消息,山溝真的隻是溝,僅三尺來深,不是戲本子裡那種懸崖絕壁。
壞消息,一頓翻滾之後,我毫發無損,寧缃臉上卻掛了彩。
刺客很快便被剿滅,護衛們站在一邊清點活口。
點著點著點到我頭上,年輕護衛為難地開口:「夫人,您何故與這些罪犯一同站在此處……」
「噓,」我神色恹恹,示意他噤聲,「別問,別管。」
剛剛我和寧缃被拉起來的時候,寧缃痛苦地低頭緊緊捂住臉頰,有絲絲鮮血自她指縫間溢出。
「郡主!」寧缃的一眾護衛丫鬟奶娘蜂擁而上,把我擠開,順帶給了我狠狠一記眼刀。
好像在說,我果然是個處心積慮的毒婦,今日終於被我尋得機會下手。
我站在原地有些手足無措,畢竟這是前世回憶裡不曾出現的變故。
本該受傷的沈如霽沒有傷著,但寧缃漂亮的臉蛋卻沾了血。
本不該來的我跟著來了,卻依然改變不了眾人心中我那惡毒的面貌。
我呆呆凝望自己布滿髒汙的雙手。
若是一切都將如命運般守恆,那麼我的死是不是也將無法更改?
自我厭棄之間,一隻白玉般的手遞到我面前,手中執一方藕色錦帕。
我抬頭,恍惚看見了當年樹林裡的少年。
「別怕。」他溫聲說。
(十九)
塞上西風烈烈,可能吹得我有些眼花。
若不是錯覺,沈如霽平素冷淡克制的臉此時怎會如此柔和。
我沒接那帕子,隻抬頭細看他俊逸眉眼,他這樣子對我伸手,簡直好像時光倒流,回到當年場景。
僵持之間,寧缃卻走了過來。她此刻已是薄紗覆面,右臉依稀可見處理過的傷口痕跡,不長卻鮮紅,饒是被面紗遮擋,也仍有些觸目驚心。
她沒看沈如霽,隻盯著我,片刻後才道:「……那些無禮的下人,我已教訓過了,言箏不是那是非不辨之人,以此為憑,今日之事,當我欠你一回!」
語罷,低頭扯下腰間墜著的蓮花玉珏,硬塞到我手上轉身就跑。
我很有些動容,寧缃從不是小意溫柔的女子,卻永遠坦蕩磊落,皎然如月華。
不怪沈如霽愛她。
「收著吧,不然言箏心中難安。」見我怔愣模樣,沈如霽抬袖將那一方錦帕也放到我髒兮兮的手中,「她臉上的傷不重,應是無礙。少時我們常騎馬射獵,她小傷不斷,但也好好成長至斯。」
「哦哦哦。」本人今日心情本就不美,誰想聽你們少時是如何繞床弄青梅。
「……我的意思是,你毋須擔心,也不用害怕。」
沈如霽清淺的聲音如真似幻,這次我卻沒敢抬頭看他。
最怕冷淡之人偶爾流露出的溫柔,真是溫柔如刀,刀刀催人老。沈如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隻是不愛我。
(二十)
完了。
車馬一路行至玉塘關外,眼看寧缃的車隊竟要和我們分開。
秋棠不理解我為何瞪大雙眼視線緊緊黏在離開的寧缃那邊。隻因記憶中寧缃此行應是追隨沈如霽一路西行至和縣,才有了落星湖畔的定情一幕,未料這次她改變路線,半路便要轉道回漠北都府綏安城。
看來這定情之事怕是要另待良辰佳夜,我咂咂嘴,暗替他們可惜。
畢竟落星湖應該是很美的。記憶中我後來聽聞此事,把自己關在書房描了無數幅草原湖景圖,畫天上星,畫湖中月,畫那廣袤原野上的滾滾草浪。
可惜畫盡心中水月鏡花,我也做不了那畫中人。
到達和縣時,城中士兵明顯多了起來。長公主齊鈺麾下十萬大軍,就駐扎在和縣二十裡地外,守國土邊疆,常年與草原上各蠻夷部族對抗。
近日漠北巡撫上書奏陳西北軍糧一案,牽涉附近幾個大州縣的官商,茲事體大,皇上才遣了沈如霽親自前來司察此事。
趁沈如霽公務正忙不在客棧,我便悄悄尋了馬夫,溜去見我那經年未見的兄長。
我的哥哥陳穆因崇敬長公主而參軍,從軍多年,在漠北軍中混了個不大不小的節度副使。他大我八歲,性子又肖似冷硬的父親,小時我自覺與他並不算親厚。但上月我竟在沈府收到了哥哥的來信,信中隻短短一句「千裡遙相祝,百年琴瑟好」。
我便想他其實也是一直記掛著我的。
哥哥在軍營見到我時頗有些驚訝,難得多話,細細問我近況如何。旁邊衛兵見狀,隻偷偷笑他。
我雖回答一切都好,但哥哥最後還是說了句:「若是沈府中人薄待於你,那地方便不待也罷。」
沒來得及等我感動眼熱,便見那位沈府中人自後方營帳緩步而出,用略帶涼意的眼神徐徐然朝我望來。
巧了嗎這不是?
(二十一)
沈如霽身邊還有一人,眼神灼灼,威儀萬千,雖是紅顏卻身著戎裝,不施粉黛,正是長公主齊鈺。
齊鈺靈慧通透,眼神一來一回,便道:「原來沈中丞新娶的夫人,竟是陳副使的妹妹。」
王道昭昭,當朝選賢舉能無關性別,軍中亦是如此。長公主齊鈺素有將才之能,太子故去後便得勢而起,手握漠北軍權,與三皇子齊徵分庭抗禮,都是大熱的儲君人選。
我微微屈膝:「非妍見過長公主殿下。」
「你們夫妻倒是奇怪,」齊鈺心直口快,「連來這營中都是前後腳,莫不是大道朝天,各走半邊?」語罷,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長公主說笑了,說笑了。」為防場面尷尬,我也跟著尬笑兩聲。
然而在場隻有我和齊鈺在笑,哥哥面上隱有憂色,沈如霽也隻是凝視著我,並未言語。
回和縣的馬車上,沈如霽閉目凝神,冰塊兒似的坐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他又不在意我,想是不會介懷剛才哥哥說的話。恐怕是被長公主抓住機會陰陽怪氣了一番,心有不忿吧。
畢竟沒記錯的話,沈如霽與長公主的政見向來不合。齊鈺野心極強,立志大肆挞伐,開我疆土。而沈如霽主張攘外必先安內,二人一直都是表面和諧,實則暗流湧動。
不知為何,歸路似乎比來時路行了更久。我無聊得慌,伸手去撓窗邊穗子上的鈴鐺球球。
忽然間一轉頭,卻發現沈如霽不知何時已在看著我,我悻悻然放下了手。他低嘆一口氣,隻道:「看看外面如何。」
我乖乖掀簾,然後一下子愣住了。
入目是天地遼闊,綠野無邊,遠處一汪碧藍,如寶石般綴在茫茫草原中心。
原來我那扯淡的借口真有人信。
以及,之前我畫的那都是什麼呀,比實物差遠了。
輕微的悸動中,我心裡想。
(二十二)
回京之後,京中果然多了些風言風語。
街頭小報繪聲繪色描繪了我是如何強勢跟去漠北,又如何趁亂傷了郡主的臉,我們三人的情感糾葛,簡直可演一出《上京意難忘》。
秋棠氣得當場撕了那紙片,我則點頭感嘆終於寫對了我的名字。
可惜這次官府不知為何行動力頗強,那小報隔日便被查辦,再買不到,致使我的樂子又少一處。
隔天宮中便遣人來報,說安寧公主近日頗為思念我,召我明日進宮觐見。
鬼扯。
我心知齊嫣斷不會這麼快便轉了性子,要與我一團和氣。
果然次日進宮,我沒見著齊嫣,卻被宮人先領到了昭和殿。
皇帝齊慎正於殿中手閱奏折,我叩問聖安,他晾了我半晌方施施然開口:「聽聞近日你隨沈中丞去了漠北,此行何如?」
我心下一沉,隨即開始裝傻充愣:「漠北水草豐茂,軍容整肅,實乃本朝之……」
齊慎並不生氣,隻道:「你以為,朕為何選你。」
我當然知道。
沈家世代為官,皆是朝中重臣。到了這代,有了才華更甚其父的沈如霽,權勢更是如日中天。
太子病逝後,齊慎變得更加多疑。他一手下放軍權給長公主,也是有心制衡三皇子。對自己的子女尚且如此防範,更遑論區區臣子。
寧缃之父雖是漠北綏安城一個小小郡王,但我朝精銳之師常年駐扎在他的封地內,聽聞與其關系甚為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