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言述的悲傷洶湧而來,都在說放過。
那麼季南風呢,誰又來放過他?
他還那麼年輕,本該熱烈地活,一直在他的領域發光發亮。
就連死後,也得不到一具全屍。
我從不大度,我就是自私,我誰都不愛,我隻愛季南風。
6
季南風很小的時候,在福利院待過幾年。
那時候他沒有姓,我喊他南風哥哥。
後來他被身穿西服的男人接走。
臨走前,他對我說,他會回來找我。
再見到季南風時,我十一歲,他十八歲。
那天晚上雨很大,我渾身是血地從繼父家逃出來。
那是條很深的小巷,我跑了很久,快被抓住的時候,我終於在出口處看到了一輛停住的汽車。
漂亮的少年坐在後座,我乞求他救救我。
那眼神陌生,冰冷,車窗緩緩升上去,關上了我最後的生機,
而我則是被粗暴地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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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漂亮少年叫霍宴。
很快車上又衝下來一個少年,他說他叫季南風。
那個時候,沒人不知道季家。
季南風跌跌撞撞向我而來,一向清冷的臉龐帶著恐慌,他的聲音氤氲著怒氣,「放開她,我已經報警了。」
繼父被嚇跑,倒地的那一刻,我被他抱住。
他的全身都在發抖,「我們去醫院,念念。」
7
從小我就在福利院長大。
院長告訴我,隻要我乖,懂事,就會有人把我領走。
後來真的有一對夫妻將我領養了,那年我十歲。
我很乖,一直有將院長的教誨銘記於心,從不惹他們生氣,做他們最懂事的女兒。
可有一天,我忘了做飯,繼父喝醉了,拉著我進小房間,說要給我打針。
我很痛,身體被撕裂,鮮血染湿了我的褲腿。
我哭著求他放過我。
「我會乖,我下次一定不會忘了,……求求您了,別這麼對我。」
繼母卻隻是緩緩把門關上。
我不懂,明明我已經那麼聽話了,為什麼還要懲罰我呢?
在醫院的時候,旁邊的叔叔憐憫地看著我,說我長得漂亮,難怪。
護士姐姐告訴我,這不是懲罰,這是犯罪。
他是壞人。
我攥著衣角,眼眶酸澀得要命,輕聲問:「是我的錯嗎?」
季南風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不笑的時候,清冷凜冽,一笑,整個人卻柔和溫潤。
他微微一頓,輕撫我的頭,聲音平緩而堅定,「是他違背道德,觸犯法律傷害了你,念念沒錯,錯的是他。」
「道德會譴責他,法律會懲治他,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可以這麼說。」
幾天後,繼父繼母被警察帶走,被判了很重的刑。
法律也說我沒錯,漂亮不是原罪,Ţű₅人性才是。
8
十二歲,我正式被季宛瑤和他丈夫收養。
季南風並不具有收養資格,但這七年,都是他在供養我。
他在他大學附近租了房子,那時候他還是個拮據的大學生,根本沒什麼錢,卻還是租了兩室一廳。
「你是女孩子,我住差點沒什麼,難道還讓你跟著我打地鋪?」
「我可以打地鋪!」我舉手。
聞言,季南風笑了笑,清澈的眼底滿是柔意,很輕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我不可以。」
每個月季南風都會給我一千生活費。
他說季家每個月會給他生活費,讓我別有負擔,該花就花。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季南風騙了我。
季家根本沒給他任何生活費,這些錢全是他打好幾份工掙來的。
季南風是私生子,與季宛瑤相差二十來歲。
季父季母死後,整個季家就隻剩他與季宛瑤。
季宛瑤打心眼裡不喜歡季南風這個弟弟,所以等到季南風十六歲時才將他從福利院接回去。
答應收養我也隻是因為,季南風承諾,不會要季家的任何財產。
那時候我上小學,學校的飯菜不貴,每次都會剩很多。
我就攢起來,趁他睡著的時候,塞進他的衣服口袋裡。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在書包的夾層裡,我發現了同樣季南風塞給我的錢。
我舍不得他吃苦,他希望我過得好一點。
季南風平時會打很多份工,除了周末,他晚上一般都要十點以後才會回家。
我放學很早,寫完作業後,有時候會給他做飯,帶到他工作的地方。
然後一邊看書,一邊等他。
最後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踏著滿路星光,迎著江邊的晚風一起回家。
起初他聽到我會做飯的時候,很驚訝,他說:「你才那麼小。」
我拍拍胸脯,自豪地說:「是天賦呢。」
但其實,這是以前在養父養母家裡學會Ŧų₋的。
那時候,一天三頓都是我做,剛開始做不好,會被打,後來慢慢就熟練了。
但我不敢跟他講,季南風看似無堅不摧,其實也會偷偷哭鼻子。
滿身的傷痕會讓他難受,過早的成熟懂事也是。
9
六年級期末考後,學校要開家長會,所有家長都必須來。
「啊,又開家長會,上回挨的打還沒消呢。」
「我要讓我爸來,我爸可帥了!」
「我讓我媽媽來。」
他們的視線齊齊落在我身上,問我,要讓誰來呢。
緊接著有人說我沒爸媽,眾人哄笑。
我ţű₌沒因為他們的話有半點傷心,反而微揚起頭,「但我有哥哥,我哥哥超帥。」
同學驚呼,起哄著要看。
後來,季南風參加了我的家長會,他穿著黑色衛衣,戴著鴨舌帽,修長挺拔,整個人青春而帥氣。
他一出場,瞬間成了現場的焦點。
一時之間我從眾人嘲笑的對象,變成被羨慕的那個。
傍晚,回去的路上,季南風對我說。
「念念,哥哥沒法給你一個健全的家庭,但我能給你的不比他們少,別家小孩有的,念念以後也會有,好不好?」
那天的火燒雲連成一片,整片天空都是絢爛的,十九歲少年稚嫩的肩膀,就這樣扛ẗũₐ起了一個女孩的未來。
無法像常人那樣擁有正常的家庭也沒關系。
對於我來說,那太難得了。
季南風,我有你就夠了。
季南風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在福利院的時候,有一個很好的朋友。
她叫嚴星,七歲,從出生就下肢癱瘓,隻能坐在輪椅上。
嚴星喜歡吃石榴,我們租房的後院就有棵沒人管的石榴樹,每年都結很多石榴,又大又紅。
每次去看她,我都給她摘很多,還給她帶好多吃的。
嚴星很可愛,臉圓嘟嘟的,吃石榴的時候兩腮總是鼓鼓的,像隻松鼠。
因為殘疾,沒人願意收養她,但她卻不在意,每次見她都是在笑。
我問她笑什麼。
她說:「我擁有好多的愛,有院長的愛,老師的愛,小伙伴的愛,還有念念姐姐的愛,所以星星很快樂。」
嚴星聲音稚嫩,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帶著羞澀的可愛。
「念念姐姐,我也愛你。」
以前在福利院雖然苦,但所有小孩都很懂事,大家一起玩,一起笑,一起哭。
親密無間,勝似親人。
即便我離開了,我和星星也是每隔一周就互寄信封,傾訴彼此的心事,分享身邊的樂趣。
而我也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回去看她。
風雨無阻。
直到初一下半年,院長突然通知我,星星發病了,讓我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那個時候,她已經很瘦了,下颌又尖又小,躺在病床上小小的一隻。
我忍不住落淚。
她說她想去看海,於是我趁著人沒注意,抱著她往輪椅一放,任性地奔向最近的海域。
海鷗很多,大海包容而洶湧。
「好漂亮啊。」
嚴星這樣說,卻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過。
最後,她平靜地將生命歸還於大海。
我哽咽著哭泣,腳下的砂礫湿了又幹。
季南風出現在我面前,不知道在後面站了多久,他輕撫著我的頭頂,告訴我,「念念,你可以哭出來。」
我總在哭,受委屈躲在被窩裡偷偷哭,被欺負隻能也壓低聲音抽噎。
終於這一次,我在季南風懷裡大聲地哭了出來。
是宣泄,是不滿,是對命運不公的憤恨。
我抱緊了季南風,「哥哥,我隻有你了。」
他蹲下來與我擁抱,「我在。」
季南風,你知道的吧。
如果你不在了,我會死的。
10
我初二時,季南風大四。
他變得很忙很忙,忙著打工,忙著做課題。
他天資聰穎,成功保研,發表了很多學術論文,很多學校爭著要他。
但他每晚,總會趕著回家,與我見上一面。
耐心地聽我分享完學校裡的一天。
我討厭誰,我喜歡和誰玩,我上了什麼課,我吃了什麼午餐。
我都會講給他聽。
而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聽我說完,目光沉靜,笑容溫柔。
可我不敢肆無忌憚,還是沒忍住問:「哥哥你累不累,會不會覺得我很煩?」
「怎麼會?」我撞上他的視線,他思索著說道:「相反地,我想讓你更任性,更無理取鬧一點。像那些小孩兒一樣,在該有的年紀,索要屬於自己的糖果。」
「念念,你可以向我索要更多。」
十四歲,第一次有人告訴我,你可以不那麼懂事。
你可以做一個快樂的小孩。
原來懂事的小孩也可以有糖吃。
但我仍想讓他輕松一點,可是後來,我還是給他惹麻煩了。
第一țųⁿ次月經初潮,是在課上。
我感到一陣悶疼,鮮血染紅了我的校褲。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哎呀」,所有人都朝我看過來。
「宋念念來大姨媽啦!」
有男生盯著我不懷好意地笑。
女生嘟囔著好丟人。
臉皮開始發燙,即便我上過生理課,知道這是正常現象。
可我仍舊感到了痛苦,塵封已久的回憶像是開了閘,霎時將我淹沒。
周圍的聲音刺痛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怎麼也洗不掉的痕跡。
永遠存在的醜陋疤痕,將我釘在恥辱柱上,我逐漸感到窒息、羞恥、難堪。
宋念念,你怎麼這麼惡心?
我再也忍不住,衝進了學校廁所,將自己關了起來。
無論外面的人怎麼敲門,我都毫無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慢慢安靜下來。
我蜷縮在角落,將自己裹緊,直到熟悉的聲音出現。
季南風的嗓音有點啞,「念念,哥哥來了。」
「開門好嗎?」
我最終還是打開了門。
眼淚在眼眶打轉,我低垂著頭,一個勁兒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我太髒了。
溫暖的大衣將我覆蓋,季南風彎腰把我抱起來,我整個人陷進大衣裡。
「念念,我們回家。」
我再也崩不住,眼淚流進他的頸窩,我小聲道:「對不起哥,我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系。」
到家後,我已經穩住了情緒,季南風拿出新的衣褲和一包衛生巾讓我進去換。
那時候,我抬頭猛然發現,季南風的眼眶也紅紅的。
他的頭發凌亂,身上的實驗服也沒來得及換。
那一瞬間,我突然就不委屈了。
我隻是緊緊地抱住他,那一天,兩個受傷的靈魂緊緊依偎在一起。
在寒冷的冬季,溫暖著彼此。
一個周之後,學校召集全體同學集合,給我們放了一個視頻。
是關於數學理論應用的一個大型講座,我看到了作為導師助理的季南風。
視頻裡面的他,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整個人顯得清冷禁欲。
說起專業知識卻也得心應手,比起導師,也毫不遜色。
周邊的很多女生很激動地在討論他,說他好帥。
我內心處升起一陣隱秘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