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民政局還有一個路口的時候,堵車了,司機師傅抱怨,「今兒七夕,領證的人太多了。」我才明白,原來是七夕,怪不得要下雨。
我付了車錢提前下車,一下車忽然一陣眩暈,眼睛更模糊了,我扶著樹緩了一會兒罵自己,「爭點氣,最後一步了。」
領證那天事發突然,沒有刻意打扮,可是我們兩個人手牽著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對方,笑得像傻子一樣。
今天過來民政局離婚,我特意選了一條鵝黃色的裙子,精心化了一個小時的妝,可天公不作美,等到我走到民政局門口的時候,發型亂了,妝容也花了,我迅速地拿出鏡子開始補妝。
進到裡面的時候,何也已經在等著了,他沒有正眼看我,隻是餘光瞥到我來的時候,迅速起身,徑直往窗口走,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
因為有律師提前準備好的材料,離婚手續辦的很快,不過幾分鍾,我和眼前這個男人就沒有一點兒關系了,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何也扭頭就走,沒有一絲停留。
當年拿到結婚證的時候,他也是這麼的迫不及待,鏡頭都沒對焦就急匆匆拍了一張照片發朋友圈,天可憐見,這是他的第一條朋友圈,他的好友們都倍感震驚,積極地給他點贊祝福,他捧著手機,笑得眉目舒展,難得耐心的一條一條給人家回謝謝。
晚上回家何也還煮了湯圓,他說希望我們兩個美滿團圓,可惜,天不遂人願。
「何也。」
聽到我的聲音,他單手插兜立在那裡。
旁邊走過幾對剛領證的小夫妻,手裡拿著鮮花,滿臉幸福,像極了那年的我們。
我想說些什麼的,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何也側了一下頭,冷漠地收回眼,又繼續往前走。
我知道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他了,我緊緊盯著那個從十八歲開始就佔據我世界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趕他最後一絲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雨裡。
我的胸腔好像被撕裂,大腦如針般刺痛,無助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何也,真的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我不是不愛你……」
5
我隻是,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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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何也真的沒有虧待我,看著銀行卡上的餘額,我的心裡隻剩酸楚,立即買了飛機票,當飛機起飛穿越雲層的時候,我緊緊握著手裡毛線做的雛菊,雛菊是何也親手做的,每次看到它們,就好像何也還在我的身邊,時不時地要我遞個剪刀,逼我用十個形容詞贊美他做的雛菊,可此刻我看著空落落的身旁,忍不住落淚。
半年前我突然開始劇烈頭疼,看東西有了重影,我以為是累的,直到我開始嘔吐,耳鳴也隨之而來,我去了醫院,醫生說是腦瘤,還是四級的惡性腫瘤。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醫生說了並發症我都沒有記住,我的腦子裡隻有那個數字,一年。
我瞞著何也飛了很多地方,拜訪了國內外的專家,可都是一個結果,一年。
不記得那天哭了多久,隻記得撕碎了做了半年的瑞士攻略,丟了我的葉酸片,扔了何也厚厚的一本育兒大全,我們甚至沒來得及補拍婚紗照,也沒有迎來我們的小孩,就不得不分離,我舍不得他,實在是舍不得他……
何也長大並沒有得到多少關愛,是我捧著沉甸甸的愛敲開了那個少年的心房,佔據了他全部的心,我很愛他,可他的愛意更甚,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他一定會想不開,我不想他陪著我死,我想他好好活著,去我們約定好的瑞士定居,養一隻橘貓和短腿柯基,橘貓叫來錢,柯基就叫金條,夏天吹風採莓子,冬天賞雪煮火鍋,一年兩次旅行,每周一次健身……我希望他享受盡人間煙火氣,得到很多很多愛,不枉此生一次,哪怕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我。
我知道何也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所以我開始逐漸的討他厭煩。
我無緣無故的辭掉工作,拿著他的卡大刷特刷,外界都說我敗家,可何也隻是默默地把卡的額度調的更高更高。
公司新招了個女秘書,我知道他一向潔身自好,可我就是故意地甩臉,回家把他的衣服都丟到垃圾桶,我以為我們會爭吵,可他並沒有,他大手一揮,把秘書全都換成了男的。
偶爾看到他和某個女生同行,我會變得粗俗無禮,語言尖酸刻薄,我在打破他心裡那個完美的我。
我經常沒有理由地發脾氣,明明知道他晚上都是在努力工作,卻狠心地把他關在門外,可他卻一點兒都不生氣,他每次都隔著門放低嗓音,忍著疲倦,慢慢地哄我,「寶貝,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錯了,以後我一定按時下班,早點回來陪你,你不要生氣。」
我隔著一堵門哭得眼睛發黑,我的何也那麼好,那麼好……
後來我開始長夜難眠,經常性地嘔吐而灼傷食道的時候,我不得已回了一趟老宅,何爸爸照例對我冷嘲熱諷,那天我沒有忍,摔了盤子,回來就跟何也分了屋,明明什麼都沒做錯的何也拼了命地道歉。
我知道在我們分房睡的那些夜晚,他經常偷偷來我的房間,他不敢上床,隻能睡在地毯上,睡得腰酸背痛的也不忘走的時候偷親我,我都知道,因為我也曾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裡偷偷親他。
可是何也這個笨蛋,明明我對他的厭惡已經寫在臉上了,他每天還在為我研究食譜,想讓我胖一點兒。
你個笨蛋,我吃什麼都沒用的。
當我右耳失聰的時候,我帶著一個男人去了酒店,故意透出消息,看著暴怒的何也,我知道我的計劃得逞了,可我的愛情完蛋了。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何也不肯離婚,明明我表現得已經很絕情,很厭惡他了。
我不得已拿出那把刀,刀子刺中了何也的心髒,也捅穿了我本就七零八碎的身體,我把我們曾經的戀愛說成一場令人厭惡的計謀,把自己說成一個他最厭惡的樣子,他相信了,大聲地讓我滾。
那一刻,我比面對死亡更難過。
6
我沒有去國外治療,選了一個偏遠小城,小城多雨卻並不寒冷,而我也住進了醫院,住進去的當晚,我就定了半年的花,我隻要嫩黃色的雛菊,每到夜裡,雛菊淡淡的香味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能減輕我很多的痛苦。
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直到和何也結婚才逐漸改善,每晚抱著他才會睡得格外的安穩,他常常為此自豪,說我沒有他不行。
這個臭屁鬼。
可此刻我躺在小小的病床上,蜷縮著身體,用被子把自己裹的緊緊的,緊得就好像還在何也的懷裡一樣,他說對了,沒有他我真的不行。
後來有志願者來醫院送溫暖,送給我一個玩偶,是隻抱著胡蘿卜的兔子,看到玩偶的第一眼我的眼睛就開始發酸。
何也送我的第一份禮物就是一個兔子玩偶,軟乎乎的材質,抱著睡覺格外的舒服,那幾年我能睡著,兔子玩偶功不可沒,直到它被何也替代。
我緊緊抱著兔子玩偶,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因為有兔子玩偶的陪伴,我的睡眠好了很多。
可住進去的第一個月,我的左眼失明了,右眼也看得很模糊,還好,我的左耳還是好的,能聽到雨聲。
因為身體越來越虛弱,我在醫院找了一位護工。
護工是個熱心的大姐,有個女兒跟我差不多大,每次我化療她都心疼得不行,悄咪咪地掉眼淚,還自掏腰包給我燉了雞湯,我每次都很給面子喝完,可不久就全吐了。
「不行啊月月,再吃點兒吧!要不然下次……下次扛不住的。」
我漱漱口,看著病床旁邊的那一抹嫩黃,給了她一個安心的微笑,「不會的,我總要撐過冬天的。」
十月初五是何也的生日,還有兩個月,我能陪他的也隻有這一個生日了,以後我想陪都陪不了了。
醫院的飯很難吃,每次吃飯的時候我就格外懷念何也做的豬肚雞湯和草莓小蛋糕,蛋糕烤焦也沒關系,草莓少也沒關系,何也啊!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實在忍受不了醫院的飯菜的時候,我想偷偷點外賣,可我已經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隻能拜託美麗的護士姐姐行行好,給我吃一點點。
一開始護士姐姐完全不理會我的請求,可後來,她可能是實在熬不過我了,最終還是給我推薦了一家餐廳。
味道很棒,海鮮粥鮮而不腥,煲仔飯香而不膩,比何也的廚藝還要好,於是我爽快地訂了半年餐,我不敢訂太久,怕活不到那時候。
出乎意料的是這家餐廳非常貼心,每當我化療後,都會給我送小甜品,像極了何也當初對我考試通過的獎勵,就像有心電感應般,當我在每天早晨吐得胃裡空空的時候,餐廳會送來一碗白粥加一點鹹菜,還有洗好的小番茄,酸甜開胃,有的時候是剝好的柚子,實在是太對我這個懶人的胃口了。
當醫生再次對我進行會診的時候,止痛藥已經止不住我的疼了,護工大姐求著醫生說,「能不能給我們月月做開顱手術啊!我看隔壁病房的大姐做了開顱手術好多了,能不能讓我們月月也好點兒啊。」話沒說完,她就哭了。
我模糊的視線努力找尋大姐的身影,「別哭大姐,開顱多疼啊!我正好不用受這罪,你別哭了,給我換身衣服吧!我想出去看看。」
我看不清大姐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她還在哭。
當我到處問診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問醫生,「我做開顱手術能不能活得久一點?」
醫生們的眼神裡給我三個字,「沒必要。」
剛開始我對醫生說,「我願意嘗試一切治療方法,隻要我能好起來。」後來我對醫生說,「隻要讓我多活一點日子,我什麼痛都能忍。」
可現在我隻能對醫生說。
「醫生,太痛了,能不能多加點止痛藥啊!」
後來,雙倍的止痛藥也止不住我的頭疼,護工大姐不知從哪學來的按摩,力道比平時大了很多,很大程度地緩解了我的痛苦,隻是她連按一個小時不停,我心疼她,她卻怎麼都不肯停下。
每次頭痛過後,我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大姐怕我著涼,著急忙慌地給我穿衣服,扯到了頭發,還扣錯了扣子,可後來大姐明顯順手了許多,動作沒有以前那麼慌張,越來越得心應手,也不會扯到我的頭發,給我打的蝴蝶結,摸著就很完美。
我忽然想起了以前,早上我犯懶不想動,何也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一件一件地給我穿衣服,襪子,鞋子……穿好以後還會把我抱到浴室給我洗臉,我全程眼睛都不睜,安心地享受著老公的愛,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會是個好爸爸,我們的寶寶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寶寶。
隻是很可惜,我們永遠也不會有那麼一天了。
我每天吃藥吃的比飯都多,可身體卻一點點地枯槁下去,好像一株幹枯的植物,怎麼灌溉營養液也無濟於事,但是最令我開心的事就是吃飯。
那天中午忽然下了一陣急雨,我把手伸出窗戶,雨水落在我的手心裡,冰冰涼涼的滋味兒,好想下去走走啊!想到護工大姐回家拿衣服沒人管,也難得今天頭不疼,我悄悄穿了衣服,拿了盲杖,可還沒出發,門就被敲響了。
是餐廳來送午餐。
可能是走廊裡的燈光太亮,也有可能是我的眼睛有所恢復,我竟然模模糊糊看到了眼前人的身形,他個子很高,但是低著頭戴著口罩,遢著肩膀,我看不清臉,但就是感覺有點熟悉。
7
他進來並沒有說話,而是拿出來小飯桌,慢慢開始擺飯,明明是陌生人,可當他踏進這個房間的第一步我就開始緊張。
今天的午飯是豬肚雞湯,他貼心地給我盛好,把勺子放到我的左手裡面,我嘗了一口,加了蘆筍的豬肚雞湯味道更利口一點兒,最讓我驚喜的是飯後居然有小甜品,剛出爐的蛋挞還冒著熱氣。
這一餐吃得很滿足,旁邊的人不聲不響地收拾了碗筷就走,全程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當午睡醒來的時候,我虛弱地躺在床上,看著眼前的重影,左耳微弱的聽力聽到護工大姐的女兒生了,也是個女兒,大姐很高興,忘了我快要看不見,捧著手機讓我看她外孫女的照片。
「很漂亮。」我說道。
大姐開心得不知所以,耐心地告知她女兒不要碰涼水,一定要坐滿三十天的月子……
我閉上眼睛,想象了一下如果我沒有生病……
那我會繼續吃葉酸喝中藥調理身體,何也會每天健身一小時,杜絕煙酒,按照何也的好身體,寶貝應該很快就會到來。
我會和其他的孕媽媽一樣,經歷孕吐反胃,何也一定心疼得不行,班也不上,就成為我的御用大廚,把我養得白白胖胖的。
我們會聽到寶貝的第一聲心跳,也會在做四維的時候第一次和寶貝見面,但是我們不會問性別,因為我早就和何也打了個賭,他猜女兒,那我就猜兒子。
每一次產檢何也肯定都會陪我,直到生產那日,一向沉穩的何老板慌了神,鞋子都穿錯,忙裡忙慌地把我送去醫院,他一定會進去陪產,因為他不放心我。
在我經歷生產的劇痛時,我的丈夫會緊緊拉著我的手,一邊給我力量,一邊紅著眼睛祈求我平安,隨著孩子哇的一聲大哭,是男是女的謎底已經揭曉,可他已毫不在意,整個心都在虛脫的我身上,他心疼地貼住我的額頭,滾燙的淚水不停滑落到我的臉上。
我不明白,世界上那麼多美滿的家庭,為什麼就不能多我和何也的一個呢?
我幻想著那樣的生活,枕巾湿透也渾然不覺。
進入九月下旬的時候,我的病情忽然開始加重,有的時候甚至起不了身,醫生告訴我,癌細胞轉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