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得了感冒。」
「隻要我們去醫院治療,好好吃藥,聽醫生的話。」
「就能好起來的。」
「……一定會好起來的。」
滿室的黑暗裡。
血腥味和宋桉桉身上的薰衣草味的洗衣液香氣交織,還有飄揚在空氣裡的細小灰塵味道。
伏在我身上的身軀沉重而熾熱。
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胸腔中不停跳動的心髒。
好奇怪。
被爸爸媽媽打到聲音也發不出的時候我沒有哭,被他們在學校裡面當著同學甩耳光的時候我也沒有哭,被所有人用異樣的眼神指指點點、被趕出家門的時候——
我也沒有哭。
可是臉上劃過的溫熱液體分明地告訴我。
我哭了。
眼淚是鹹的。
我下意識想去擦,卻被宋桉桉摟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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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聲如雷貫耳。
不止她的。
我閉上眼,雙手環住她的腰。
我說:
「對。」
「我隻是病了。」
26
宋桉桉第一次帶我去醫院時全副武裝,裹得嚴嚴實實。
可我還是在半路發病了。
她幫我擋住大部分人異樣的眼光,輕聲細語地我:「阿渝,我在這裡。」
「別怕,阿渝。」
我回神時對上她的眼。
杏仁似的眸子裡泛著點湿意。
不是難堪。
是心疼。
我一下子安靜下來。
醫生說我需要住院。
但是我們沒有那麼多錢。
他轉而給我開了藥。
抗抑鬱的藥物並不便宜。
那是一個漫長而沉悶的假期。
宋桉桉每天早出晚歸做兼職,還要監督我吃藥,給我約心理醫生。
她曬黑了大半,唯獨眼睛還亮晶晶的。
我已經能夠出門了,卻還是怕人多的地方。
宋桉桉傍晚回來,看見我在院子裡和奶奶一起擇菜。
「阿渝,今天吃藥了沒有?」
她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在發光。
我洗了手:
「吃了。」
「對了,有輔導班的老師來找我,想讓我去給學生補課。」
她愣了一下:「你……」
「我答應了。」
全省第二補課,對方的價開得不低。
「我隻是生病了。」
「宋桉桉。」
「我總會痊愈的。」
她好像忽然遲緩的鍾,好半天,才笑起來,唇角的梨渦顯現:「對。」
「阿渝。」
「總會好的。」
27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的病情已經能夠控制了。
宋桉桉也不怎麼出去打工了,她攢了一筆錢,琢磨著怎麼用來做生意。
宋桉桉的分數夠上 985,卻硬是和我報了同一個地方。
上大學之後我們每周末都見面,花四塊錢坐兩個小時的公交。
兩個人待在一塊兒,時間就消磨得格外快。
再到後來我已經不用吃藥了。
宋桉桉來看我。
室友偶爾拿她打趣我。
她在校門口等我的時候,他湊上去逗她:「同學,你是我們阿渝的什麼人啊?」
宋桉桉被問得愣了一下,耳尖浮上點紅,我站在邊上看她,莫名地想笑。
她張了張嘴,回答得像是有些吃力:
「妹妹。」
「我是他的妹妹。」
室友有些意興闌珊,我愣愣地看著她,隻覺得剛剛心髒好像停跳了一下。
我生來早慧,記憶力比別人好,總是能輕易解開同齡人解不出的難題。
可我有很多東西不懂。
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從一開始逃避宋桉桉的接觸,卻會在她一次又一次帶笑向我打招呼時覺得開心。
為什麼明明不覺得難過,人也會掉眼淚。
為什麼……
我想不通。
宋桉桉沒走兩步就發現我不對勁,問我:「怎麼了?」
我停下腳步看她,直接問了出來:「你為什麼撒謊?」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開,笑容裡帶點天真的狡黠:「難道我們不是家人嗎?」
「我比你小一個月,你確實算我哥哥啊。」
我被這個詞砸得腦袋發蒙。
慢慢地咀嚼這個詞的含義:「……家人?」
「難道不算嗎!」
宋桉桉臉有些發紅,聲音理直氣壯。
「我們住在一起,奶奶喜歡你,我也喜歡你……」
「你難道不喜歡我、我們嗎?」
「喜歡。」
我看著她的眼睛。
很認真地答。
我喜歡奶奶,也喜歡宋桉桉。
喜歡奶奶會給我做南瓜餅,叫我好孩子,說我太瘦,讓我多吃點飯。
喜歡宋桉桉眼睛亮亮地叫我桉桉,喜歡她告訴我她一直在,喜歡她說——
我們是家人。
不是隻會罵我打我的父母。
而是會溫柔地對我笑的、即使沒有血緣關系的他們。
「我們是家人。」
「宋桉桉。」
「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家人。」
宋桉桉呆了一下,臉上有一閃而逝的吃癟,隨即又立馬消失,她抬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
「你也是。」
「阿渝。」
我那時信以為真。
以致於此後數年,我無數次回想,要是我能夠早一點開竅,要是我能早點讀懂宋桉桉耳尖的紅,要是我能在那時就告訴她——
我對她的感情,不止是家人。
我們之間,或許就能少一點遺憾。
28
「那後來呢?」
宋擲又開了一瓶酒,遲疑著問我。
「後來……」
我起身,撞倒地上的酒瓶,踩上散落的瓶蓋。
我的記性好,什麼都記得清時,唯獨時間軸上的那一段,像是尺上被故意磨去的刻度。
我沒看他,目光落在窗外將亮未亮的天色上,好半天才答非所問:
「你記得……」
「五年前有個新聞嗎?」
「快過年的時候,轎車衝撞行人致六死十二傷。」
宋擲愣了一下,拿著手機想去搜。
我閉了閉眼。
被刻意遺忘的記憶卷土重來。
疾馳的汽車,巨大的聲響,四散的人群,還有腰間被人用力推開的疼痛。
然後是驟然爆發的尖叫與哭泣。
有人撲上去抱住馬路上一動不動的孩子。
有人發瘋一樣衝進路中間。
最後都定格在那一灘不斷流動的血上。
宋桉桉流了好多好多血。
人的身體裡會有那麼多血嗎?
我不知道。
時間被加速向前撥動。
救護車來了。
她進了急救室。
門上的燈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我忘記了那幾天她被推進去了多少次。
隻記得醫院走廊上的燈很暗。
半夜很冷。
我一遍一遍數著那條走廊上的瓷磚。
從這頭到那頭,又從那頭到這頭。
有時候多一個,有時候少一個。
到最後,我也沒數清時。
燈最後一次滅的時候。
醫生從裡面走出來,對我搖了搖頭。
她說:「最後多說幾句話吧。」
我進去的時候,宋桉桉的眼睛半睜著往門口看。
呼吸機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裡面的血腥味很重很重。
見到我,她好像想笑,隻是抬眼似乎也有些費力。
我才發覺她其實已經白了很多。
溫柔嫻靜的,像是歐洲童話裡病弱的公主。
宋桉桉動了動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把她的呼吸機取下來。
她又不說話了。
她費力地想抬手,顫顫巍巍地。
我半跪在地上,把臉擱在她病床邊。
宋桉桉伸了手,慢慢地、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落在我的眉骨處。
像是撫摸一匹珍貴的絲綢,又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刻進骨髓。
她的指尖順著我的眉骨,寸寸描過我的眉眼。
微微有些痒意。
我沒有哭。
我隻是看著她。
宋桉桉也看我,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想笑,又像是為了看得更仔細。
好半天。
我才聽見她喚我的名:
「阿渝……」
我乖順地應下。
她講話有些費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像是在咀嚼細碎的玻璃:
「你要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可什麼才算是「好好」?
我不知道。
所以我問了。
宋桉桉愣了下:
「就是……」
我像是提了一個太過突兀的問題,她有些沒想好:
「嗯……好好讀書,拿到畢業證,找一個喜歡的工作……」
她遲疑了一下,像是被哽住,出口時有些艱難:
「戀愛、結……慢慢變老。」
我沒說話。
她卻變得有些絮叨:
「不要熬夜,生病了要及時去醫院,不要……」
講到最後。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阿渝。」
我看著她。
宋桉桉看我,眸色浮浮沉沉,像夜色下裹挾著暴風雨的海面,浪潮洶湧。
又生生止在她波瀾不驚的容色裡。
最後的最後。
她的指尖停在我的眉心。
她說:
「要好好吃飯。」
「阿渝。」
29
後來我按照她說的。
讀書,畢業,找了一個好工作。
遇到了時婉。
她向我表白,我們談了戀愛。
我不熬夜,隻是經常失眠到半夜。
我也有在好好吃飯,再也沒有挑食。
……
我明明都按照你說的去做了。
宋桉桉。
可是為什麼——
我還是不開心呢?
30
時婉想要一個答案,但我給不了她。
「我們不都一樣嗎?」
「你忘了?」
「我們沒有戀愛的時候,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你喊我『阿闊』。」
「我們倆還是挺像的,對吧?」
「楚闊和我說,替代品永遠也比不上正品。」
「時婉,你難道不也是這麼覺得的嗎?」
時婉張了張嘴,好像要說些什麼,隻是半天,卻發不出聲音。
「楚闊回來了,你也放下心結和他一起逃婚。」
「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不好嗎?」
我站在高處看著時婉:「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呢?」
她說:「不是的。」
「我帶走他隻是因為愧疚。」
「我已經、已經——」
「你要說你愛上我了嗎?」
我打斷她的話。
時婉有些啞然。
「愛是這樣的嗎?」
我問她:「愛會是在雨天不管我卻給他熬姜湯,丟下生病的人去陪前男友,在婚禮上拋下現任男友讓他一個人承受其他賓客的議論和白眼——」
「時婉。」
「你告訴我——」
「這是愛嗎?」
31
她回答不了。
32
周二去公司的時候,宋擲問我去哪了,怎麼請了這麼長的假。
「奶奶感冒了,多陪了她幾天。」
宋擲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請假積了不少工作,有需要找我。」
我笑了笑,給他晃了晃手裡的文件:「不用了。」
「我要辭職了。」
恰巧周憐前不久遞來了橄欖枝,我也就順著過去了。
她開的待遇很好。
奶奶年紀大了,用錢的地方多。
我是上午辭的職。
時婉是下午來找我的。
宋擲送我回新租的房子時恰好碰見她。
她見我時眸色閃了閃,有些煩躁地掐滅了指尖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