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欠我!」
「時婉!」
「你欠我的,你這輩子都還不清!!」
時婉沒說話,拿著手機一直打電話。
那頭卻隻有機械的女聲不斷重復:「抱歉,您撥打的電話……」
她有些焦躁,退出來的空隙想給沈渝打語音電話。
微信上卻有一條未讀信息。
是沈渝十幾分鍾前發的:
——我們分手。
情緒越Ţůₒ過阈值,時婉起身往門外走,想回現場找沈渝。
楚闊卻忽然笑了。
「你以為他真的喜歡你嗎,時婉。」
「他根本不愛你。」
「一個真的愛你的人,怎麼會大度到前男友來了,還肯留下他共處一室?」
時婉沒回頭,朝著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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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闊在她身後笑,笑著笑著,又哭了:
「你把他當替身。」
「你又怎麼知道——」
「你是不是別人的替身。」
時婉猛然轉身,大步走過來抓住楚闊的肩膀:「你知道什麼?」
楚闊看著她,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不告訴你。」
「時婉。」
「我就要你痛苦。」
18
沈渝的電話一直沒打通。
人事說他請了很久的假。
時婉問遍他相熟的人,卻沒一個人知道他去哪裡了。
時婉頭一次覺得煩躁。
像做一道復雜的數學題,答案證明寫了滿滿當當。
卻得不出最後的解。
沈渝請假的第十天。
又是一個下雨天。
時婉在樓下的時候恰好遇見宋擲。
宋擲看見她時愣了一下,問她:
「時總,你和沈渝分手了嗎?」
時婉想說沒有,隻是張口卻啞然。
宋擲轉頭,看著外面如注的雨簾,好半天才開口:
「你比他幸運太多。」
19
沈渝身上有種矛盾的存在。
時婉第一次見他,恍惚間把他當成從前的楚闊。
她承認是因為這個動了心,可越到後來,才發現他和楚闊相差太多。
沈渝待人接物很溫和,對誰都是笑著。
可她偶爾撞見沈渝一個人,卻像是沒有靈魂的木偶,面無表情。
又在她喚他的那瞬間被插上發條,變得鮮活。
戀愛後其實他們之間親密的動作也很少。
沈渝在與她親近時並不自然,他過於遲鈍也過於守禮。
他們之間最過界的舉動,也不過是她落在他臉上的吻。
她當他是害羞。
可他又總會站在不遠不近處看她發呆。
時婉偶然對上過那個眼神。
像是落入一片綿延千裡的雪原。
那裡面的東西太雜太雜。
唯一能窺見的。
是鋪天蓋地落下的愛意。
她以為他愛她。
殊不知。
他們都是騙子。
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
譬如他向來淡漠的情緒,譬如他避而不談的家庭,譬如他錯落縱橫的傷疤。
這些分明的疑點。
她一概不知。
20
沈渝的假快要請完的前兩天。
時婉去了宋擲說的那個墓園。
入口的工作人員看到她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脫口而出一個名字:
「宋桉桉。」
時婉蹙眉。
中年男人撓著頭,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您應該是來看她的吧。」
「應該是雙胞胎姐妹?」
時婉沒回答,轉而問她:「您怎麼記得她?」
她笑了笑:「我在這裡工作三年了。」
「有個男生每周都來,風雨無阻。」
「從沒缺過一次。」
她後來好奇,就想知道那裡埋了他什麼人。
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
笑起來唇角有淺淺的梨渦。
他就記住了。
時婉的臉色稱不上好。
她打聽到了宋桉桉的位置,朝著那兒走。
墓園風聲呼嘯。
宋桉桉的墓前站了一個人。
沈渝的身形清瘦,看上去有些伶仃。
滿園的墳墓裡,他像另一種意義上的碑。
她開口:
「沈渝。」
21
我回頭的那一瞬間,刺眼的光暈得那人模糊不清。
讓我還以為是她。
想起來又有些好笑。
人死不能復生。
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實。
看清時婉的剎那我有些訝然。
時婉向來從容,面對我時常帶笑,嘴角的梨渦和宋桉桉的萬般肖似。
可她這次沒有笑,目光落在我身後的黑白照片上。
好一會兒,才艱難開口,聲音像是滯澀的溪流:
「阿渝。」
「你每次看我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
在我透過門縫望向時婉的每一個瞬間,在我看著時婉輪廓發呆的每一段時間。
我都借著她在描繪我的桉桉。
如果她沒有死。
如果她活下來了。
會是什麼樣子。
22
我在城中村的小巷子裡長大。
童年的生活盡數是大人夾雜著髒話的八卦聲,下水道腐爛發霉的臭氣,無處不在的蒼蠅,還有酗酒的爸爸和漠不關心的媽媽。
生與死的界限於我並沒有太分明。
被爸爸和媽媽打到快失去意識的時候,聽到媽媽攔住爸爸說:
「別真打死了。」
我想的是。
還不如死了。
很奇怪。
他們怕外人發現,不會在衣服包裹不住的地方留下痕跡。
可隨著年歲漸長,他們又不滿足於隻在家裡施暴,以至於到了外面,也要彰顯他們的權威。
我在外人面前被打罵,毫無尊嚴。
我像是生來給他們還債的。
其實也沒關系。
因為我習慣了。
十五歲的時候,我站在五層樓高的教學樓往下望,風聲呼嘯。
那一瞬間也有「要不就這樣跳下去吧」的念頭。
然後宋桉桉出現了。
我被人猛然抓住手腕往後帶。
最後兩個人滾在一塊,粗糙的地面把宋桉桉的手背劃破兩道口子。
被她抱住的我卻完好無損。
松開時她長舒一口氣,教訓我:「不要想不開……」
卻在對上我眼睛的那瞬間噤聲,不合時宜的紅暈攀上她的臉:
「沈渝。」
「怎、怎麼是你?」
「你認識我?」
「年紀第一誰不認識?」
她道,聲音慢慢放柔,「你為什麼站在……」
我沒理她,從地上爬起來走掉了。
她在背後喊我,我沒回頭。
我不懂怎麼和人相處,習慣了獨來獨往。
宋桉桉卻像 RPG 手遊裡完不成任務就甩不掉的 NPC。
從那天之後她開始刻意找我。
我不習慣和人交往。
也並不討厭。
隻是十幾年來的經歷讓我下意識地會選擇逃避。
宋桉桉卻一直出現在我的任務面板裡,又漸漸成了每日任務。
23
爸爸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恰好在放學路上和我撞上。
男人帶著渾身的酒臭味朝我逼近,高高地舉起他的手,下一秒就重重打在我的臉上。
巷口的人習以為常,瞅過一眼後竊竊私語一陣,又被帶到下一個八卦話題。
我垂下眼,他罵我:「看到你就心煩。」
罵完後也不管我,邁著醉步離開。
臉上陣痛未消,火辣辣得疼。
我抬頭,卻恰好對上人群中宋桉桉的眼睛。
她有些發愣,舉起了手中的書,剛要喊我,又在觸及到我臉頰的一瞬間噓聲。
她帶我回了她的家,家裡隻有她和她的奶奶。
宋桉桉打湿了毛巾蓋在我臉上,問我:「誰幹的?」
「我爸。」
她沉默了一瞬,說話有些艱難:
「他……經常這樣對你嗎?」
我沒說話。
她的目光落在我穿的長袖上。
我把拉鏈往上拉了拉:「……別問了。」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我甚至能聽見宋桉桉的心跳聲,錯亂無章。
好半天,她卻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說:「沈渝,我們一起逃跑吧。」
「考完高考,就填一個離家遠遠的大學。」
「從這個糟糕的地方逃跑。」
逼仄的小院裡還能聞到外面飄進來的霉味,夾著令人作嘔的煙酒味道。
夕陽落在宋桉桉的肩頭。
她的笑容有些勉強。
唇角的梨渦淺淺。
我捂著臉上的毛巾,應道:
「……好。」
24
宋桉桉陪我上學放學,借著讓我給她補課的名頭忽悠我去她家。
讓她奶奶給我做好吃的。
宋桉桉聰明,心思卻不在學習上,我督促她,後來成績也慢慢好起來了。
再後來我們考了高考。
成績出來的那天,宋桉桉高興得拉我出去,在街頭巷尾到處亂竄。
「阿渝!全省第二!」
「這下你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
我們一塊兒買了一個小蛋糕,蛋糕上的燭火倒映在她的眸子裡,像是燃燒的火焰。
灼得我心髒發燙。
「你想去哪裡?」
「沒想好。」
「那慢慢想。」
「想到了告訴我,我和你一起。」
宋桉桉像是一團火,我靠近時就會覺得溫暖,恍惚間甚至會生出一種自己也被點燃的錯覺。
隻是那火還沒升起,就被撲滅了。
省裡來了一個媒體想採訪我,我拒絕了。
或許是那天被醉醺醺的爸爸當街罵了一頓,被她瞧見了。
她沒再找我,走遍了街坊鄰居。
十幾年被人冷眼旁觀的生活成了他人博眼球的素材。
他們誇張地咒罵我的父母,敘述我的人生是如何悲慘。
然後再經過一番加工,成為一道供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篇新聞引起轟動。
又有無數的媒體聞風而來。
他們無孔不入的侵入我的生活,所有人都對著我指指點點說:「那就是那個可憐的孩子。」
「他爸媽對他那樣,他成績都這麼好。」
「你要向他學習。」
我的父母不堪其擾。
他們似乎遭受了報應,被人痛罵,被單位責罰。
可是人渣是不會悔過的。
所以最後的一切又變本加厲地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被他們趕出來的時候是個陰雨天。
我爸怒斥:「白眼狼!滾出去!」
「以後別回來了!」
周圍的鄰居竊竊私語,所有人圍成一團看熱鬧,卻沒有任何人施與援手。
十八年的痛苦層層加碼,終於在這一刻累到了最高峰,壓垮了我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然後宋桉桉出現了。
她義無反顧地穿過人群,拉住了我的手。
「阿渝,沒事的,我帶你走。」
「別怕,阿渝。」
「我在。」
25
我生病了。
宋桉桉帶我回了她的家。
家裡隻有兩個房間,她把她的讓給我後,每天和奶奶一塊兒睡。
我把自己關進房間裡,拉著厚厚的窗簾,在黑暗裡蜷縮成一團。
陳舊的疤痕像盤踞在我身體上的蟲子,蠕動著,蠶食我的神經。
我不能見一點光。
我有時候會發瘋。
用尖利的指甲抓自己的手臂,抓到鮮血淋漓後再清醒,像是魘住的人找回自己的神智。
全然不知道自己上一秒做了什麼。
宋桉桉摸著黑給我上藥。
有時候我不說話,乖乖地讓她上藥。
有時候我會突然發病,伸手拍開她手上的藥,然後去揭那些新結好的痂。
抓得狠了,手臂上的血剛止住又落下來。
一片漆黑中,隻有宋桉桉的眼裡有微弱的光。
她驟然衝上來,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我被她禁錮住,想動手,又怕傷到她,遲遲感受不到痛感,隻一口咬在她肩頭。
宋桉桉不說話,隻是抱著我。
一直到我的瘋勁過去了。
屋內一下呈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桉桉。」
「我……」
「阿渝。」
她打斷我的話。
頭埋在我的頸間,雙手有些顫抖。
我察覺到衣領處的湿意,像是落下的火星,燙到幾乎要將我灼傷。
「沒事的。」
「沒事的。」
她不斷地重復。
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自己。
「你隻是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