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我是痴兒,郎君落魄時不離不棄,郎君官高爵顯時偏要離開。
聽了此話,我隻笑笑,郎君報的是微末時我陪伴他的恩情。
可我又怎會對他挾恩圖報?
我收拾好了行囊準備歸鄉,他竟將我堵在牆角,紅著眼睛問我:「你當真對我沒有一絲情意?」
1
我在京城開了間包子鋪,帶著一個半大的男孩兒還有一個俊俏的郎君。
不過,就隻有我說這個郎君俊俏,旁人都嫌他邋遢,避得遠遠的。
我家原在邺城,邺城常年大水,民不聊生,可有一日,邺城來了個會治水的官兒,用了三年時間,將河道修繕得十分好,邺城的百姓從此才有了盼頭。
而我便是這治水官謝大人家裡的灑掃丫鬟。
有一日,京中傳來了旨意,讓他回京。家裡的管事說,謝家敗了,謝官人受了連累,以後怕是不能再在邺城治水了。
謝家是京中的名門望族,謝大人的姐姐更是當朝謝賢妃。
他本是顯赫的貴公子,卻不怕苦累,偏要靠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事業來,這才到了邺城這個常年水患的地方。
本以為不過是少年的一時意氣,可上任三年,他兢兢業業,廢寢忘食。
初來的少年郎,心無市井繁華,隻念貧苦百姓。
這樣憂國憂民的人要受怎樣的連累呢?我有些憂心。
我最擅長做包子,前來傳旨的大太監也極好這口,說我做的大肉包有他少時在家中吃過的味道,因此,也給了我不少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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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這賞錢一分為三,一份給了介紹我去廚房幫忙的管事王叔,一份自己留下,一份給了大太監身邊的小太監。
小太監年歲不大,拿了賞錢,吃著我做的大包,便和我聊了起來。
原來是謝賢妃在宮中利用巫蠱之術詛咒皇後和太子,前朝又有言官彈劾謝家老大人收受賄賂,心存不軌。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謝賢妃被關進了冷宮,謝賢妃所出的五皇子也被趕去了山西。
謝家在朝的男子皆被罷免了官職,此次將謝大人召回,怕也是兇多吉少。
兇多吉少嗎?
臨了了,小太監做了一個劃脖子的動作。
可是,他是一個好官啊。
死在邺城,這裡的百姓會安置他,會祭拜他。
京城的百姓知不知道他的好,會不會把他的屍身好好安置?我有些不放心。
於是,我決定跟在隊伍後面和他一起去京城。
要是皇帝把他殺了,我就去給他安葬。
2
我一個人,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本就是一個孤家寡人,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既然承了他的恩惠,自然是要報恩的。
我在這兒做了三年的灑掃丫鬟,也攢了些銀錢,還有那大太監的賞錢,想來是夠了的。
就算是去京裡,也能有活路。
管事王叔是我父親的故交,這幾年一直對我照顧有加。若不是他,我怕是也沒機會到謝大人府上做個灑掃丫鬟。
他見我執意要上京還是忍不住勸我:「丫頭,外頭人生地不熟的,還是別去了罷。」
他上了些年歲,身形有些佝偻,雙眼也有些渾濁,但是我還是看到那濃厚的關心。
父親死了這些年,再沒有人這樣看著我了。
我坐在階上,微微嘆氣:「王叔,別勸我了,要不是他,那年,我早就死在漳河水裡了,若是這次丟了性命,也算是為他而死,權當是我還他罷了。」
王叔再不好說什麼,給我準備了一個包袱,說是王嬸娘給我縫了件衣裳,備了些幹糧。
路上,我打開了包袱,除了王叔說的衣裳和幹糧,還有好些個銀錢裹在裡頭,比我給王叔的還要多。
唉,本想了無牽掛地離去,可你這般,倒是讓我又想流淚。
我在路邊朝著邺城的方向磕了個頭。
小太監來了我這邊:「你怎的磕頭?」
小太監叫喜來,是那個前來宣旨的大太監的幹兒子。
我一路跟在官府車馬的後面,雖說是風塵僕僕,卻也是平安。
喜來是個跳脫性子,時常跑到隊伍後面與我闲聊。
這大太監也不是尋常太監,而是皇帝的貼身太監,姓宋。
謝大人名叫謝鴻軒,雖說是謝賢妃的弟弟,可卻是比謝賢妃所出的五皇子還要小上一歲,初上任時不過二十一歲,誰也不曾想到,這樣年輕富貴的公子哥能在邺城做出如此政績來。
謝鴻軒自幼便和五皇子在皇宮裡面長大。
年幼時最喜歡的便是在皇帝膝前跳來跳去,偏那幾個皇子不敢,他卻是個無法無天的。
可皇上就喜歡這樣的謝小郎君,走哪都要帶著,玩累了,小郎君便睡在他案頭上。
旁人說謝家老大人貪汙受賄,結黨營私,皇帝信,可若說從小看到大的謝小郎君也是這般,皇帝是怎的也不肯信的。
可是謝家的事情不小,謝鴻軒還是受了牽連,皇帝怕那些與謝家平日裡有仇怨的大臣借機使絆子,怕他的小郎君回不去京都,才叫了身邊的宋公公親自來接。
宋公公也算是看著謝小郎君長大的,到底是有些交情,一路上對他也是多番寬慰,不曾有一絲苛待。
就連我也沾了些光,他念我是個忠僕,休息時也讓喜來給我送些熱湯飯。喜來也漸漸與我熟絡了起來。
我站起身來,掸了掸褲腿上的塵土,繼續跟著隊伍走。
喜來有些氣悶:「你這個悶葫蘆,要不是幹爹說你是個頂好的人,我才懶得理你。」
「抱歉啊,我隻想少說些話,留著些力氣趕路。」
喜來能跟著宋公公坐在馬車上,坐累了才下來走走,我隻能跟在隊伍後面,生怕不能跟上。
喜來倒不會真的生氣,繼續說道:「昨日我跟謝大人闲聊,他說他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嗯。」
見我隻是淡淡地答了一個「嗯」字,喜來也不泄氣,繼續說道:「你不難過嗎?你對謝大人一片痴心,他卻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當然不知道我的名字,自他來治理邺城水患開始,整日裡廢寢忘食,不是在河道上,便是在書房裡,餓了便隨便一口饅頭小菜,困了便在書房裡鋪條毯子便睡。
別說他不知道我姓名,恐怕他連他的臥房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小太監知道我話少,可就是願意同我說:「我跟他說了,你叫李伶,他說他記住了。你開心嗎?」
我面上還是沒有太多的情緒:「開心。」
喜來撓了撓頭:「你這個女人,真是跟我見過都不一樣。」
我看看喜來,十三四歲的模樣,輕輕笑了一聲:「你見過多少女人?」
喜來見我這個木頭終於笑了,便也來了興致:「你可別小瞧我,後宮裡娘娘可多著呢,個個都是天仙般的人物。」
喜來看了我一眼發出了「嘖」的一聲,又繼續說道:「謝大人也是在皇宮裡面長大的,什麼美人沒見過,你看看你面黃肌瘦的,也怪不得謝大人連你的名字都不記得。
「宮裡的娘娘都喜歡爭寵,要是想讓我幹爹幫忙說好話,那都是要使銀子的,我看你可憐,才幫你在謝大人面前說好話的,就不收你銀子了,但是你心裡可要記得我的好啊~」
「嗯,我記得你的好。」
我的語氣平淡,但是喜來好像就是喜歡我跟他多說話,多說一個字他便能把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
喜來生得白淨,一張娃娃臉圓嘟嘟的,一笑起來眼睛便眯成了一條縫,可愛極了。
他說回了宮裡他便又要開始做啞巴了,在那裡多說話、說錯話都是要掉腦袋的。
他把皇宮說得巍峨雄壯,他把宮牆裡的生活說得紙醉金迷,他把後妃娘娘們說成天仙下凡。
可是,我也聽到宮殿下面白骨吶喊,縱使喜來說得隱晦,可沒有一個地方是能活得輕松的。
一路平安。
到了京城,喜來看著我:「李伶,我要回去了。」
小太監紅了眼眶,白白淨淨的鼻尖也變得紅紅的。
像是一個委屈的白瓷娃娃。
喜來今年不過十四,我比喜來大上三歲,也比他高上一頭。
我想安慰安慰喜來,可是我實在想不出要說些什麼,他不回皇宮又能回哪裡去呢?
宋公公對喜來也是極好的,總比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喜來強忍著淚水:「李伶,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我不知道這個小太監是怎麼定義好朋友的,可能在那高聳的宮牆後面沒人願意聽一個叫做喜來的小太監絮絮叨叨吧,又或者那個叫做喜來的小太監為了活命,不能同別人絮絮叨叨吧。
我看著強咬著唇、倔強不肯流淚的小太監,還是重重地點點了頭,對他肯定地說道:「是。」
聽了我的回答,好像是給小太監的眼睛開了一道閘門,他的眼淚好像邺城漳水泄洪的樣子。
他撲進我的懷裡,哭個不停。
我掏出帕子,想要給他擦一擦,可看了看這繡花的帕子,我就隻有這麼一個囫囵的帕子了,有點舍不得。
我又將帕子塞了回去,擺正了小太監的身子,用袖子在他臉上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加上袖子上沾染的黃土,在喜來瓷白的臉上綻放開來。
許是沒抹勻乎,抹到他嘴裡了,他連著「呸」了兩聲,朝地上吐著口水,罵我是個呆瓜。
3
喜來給我丟了個平安結,說是他娘親在他進宮前打的。
他說他娘親是疼愛他的,隻是窮得實在是養不活他了。
他說謝家的事很大,翻身的機會不大,讓我別再跟著謝鴻軒了。
喜來說得鄭重,我知道,喜來是認真同我講的。
可我本來就抱著最壞的打算來的,若是謝家能翻案最好,若是不能,我也要看他入土為安。
總不能看著他被丟進亂葬崗,被蟲蟻啃了,被野狗分了。
那樣是不能的。
看著我堅定的眼神,喜來也隻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你真是個頂好的人。」
我不是,謝鴻軒才是。
喜來告訴我,朝堂的事他也不是很清楚,謝家倒臺會有很多官員跟著一起落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一個人孤在京中,先找個落腳的地方,等等這事的結果。
也許一個月就出了結果,也許三個月也不能有音訊,讓我做好長久的準備。
喜來要回去了,我看著他擔憂的眼神兒,我知道,縱使我們相識不久,他待我也是上了心的。
我摸了摸袖子裡的繡帕,雖然還是很舍不得,但也掏了出來,宮牆深深,他給我了平安結,我總要給他留點念想,此一別可能再無相見之日。
在他們進宮之前,謝鴻軒要見我一面。
車隊走在前面,我總是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喜來常說他憂心家裡的事,人都瘦了一圈,我不曾見到。
現在見到了。
他生得高,長身玉立在我面前,他的確是瘦了,比以前修河道的時候更瘦了,眼窩都陷進去了。
不過白了些。
我看著郎君清瘦的模樣還是有種說不出的難過,這樣的人,為何要受此苦難。
他擰著眉毛看我,我滿身滿臉都是塵土,衣裳也有好幾處破爛,像個叫花子一樣。
不過,我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他開口說話了:「多謝你這一路跟隨,我無以為報。」
他的聲音好聽,卻滿是清冷。
我仰頭看著他:「你不用報,這是應該的。」
他又淡淡說道:「我讓喜來勸了你多次,你都不肯回去,現下我便親自來勸勸你,朝堂之事不是你一個小丫頭明白的,你也不要摻和進來,京中達官貴人之多,殺人猶如蹍死蝼蟻,若你受我牽連,恐怕連為你伸冤的人都沒有,你現在回頭也來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