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有些好看。」
好看?
我摸了摸臉,怕不是雨水把我臉上塗的東西都衝掉了。
我拉過小竹兒,正色說道:「小竹兒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別人好嗎?」
「姐姐是好看的,為什麼不告訴別人?」
我實在是有些累,沒什麼力氣說話:「我日後再跟小竹兒解釋好不好,你且先答應我,就算是喜來也不要告訴,不然我便不要你了。」
小竹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算是答應我了。
我簡單地擦洗一下便睡過去了。
我素來是個強健的,除了身上酸痛得厲害倒也沒別的妨礙,可郎君卻發了高熱。
郎君囈語不斷,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我會殺了他們的,天下會好的,求你了,留著他們吧,求你了,您疼疼軒兒吧,放了他們吧。
我給郎君敷了手巾,又讓小竹兒給郎君勤換些涼手巾便忙向藥房跑去,要買些退高熱的藥來。
回來的路上卻不想衝撞了貴人,我收攏了散落的藥包,跪在地上給貴人請罪。
我不敢抬頭,隻聽見一女聲說道:「夫人,這便是邺城來的那個小丫頭。」
另一個女聲說道:「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來,眼前女子珠翠滿頭,羅裳包裹身姿曼妙,貌似天仙。
「民女不是有意衝撞夫人的,還請夫人恕罪。」我又伏在地上給她磕了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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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說話的應當是她身邊的侍女,聽這侍女的口氣想必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不知來著何意,可不管是何意思,這樣的貴人都是我吃罪不起的。
這夫人的聲音也是婉轉好聽的:「你這樣匆忙可是有什麼急事?」
「民女家人發了高熱,所以才匆匆取藥。」
這貌美夫人並未答話,反倒是身邊侍女開了口:「哼,就你這樣的賤民,也配說謝大人是你的家人?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喜鵲!閉嘴。」
夫人一聲嬌斥,打斷了這個名叫喜鵲的侍女。
我將身子伏得更低,盡量表現得恭順。
「你不要害怕。」夫人柔聲安慰,「我們沒旁的意思,想必你們日子也過得艱難,來,這些銀子你收好。」
夫人讓身旁的侍女遞了一包銀子,我拿在手裡,約莫著大概有三十兩。
夫人允我離去,我拿著藥和銀錢便匆匆跑回去了。
其實我已經大概猜到她是誰了。
8
來的路上,喜來曾跟我說過,謝鴻軒幼時曾經訂了一門娃娃親。
是忠勇伯爵府的小女兒歐陽沛珊,那時忠勇伯爵府正是昌盛之時,可在謝鴻軒十八歲那年,忠勇伯突發急症去了,歐陽沛珊要為父守孝三年,不得不推遲婚期,忠勇伯子嗣不濟,漸有衰落之勢,一年之後,謝家便想要退婚,可謝鴻軒不許。
他說他自幼與歐陽沛珊青梅竹馬,怎會因門庭衰落而毀去婚約,斷不會行此不仁不義之事,並許下誓言:此生非歐陽沛珊不娶,若是謝家強行退婚,他便去山上剃了頭,做和尚。
謝鴻軒為了表明決心,就連家裡送來的通房丫頭都打了出去,貼身伺候的也都是小廝。
坊間笑談,謝家小郎君用情至深,屋子裡連蚊子都沒有一隻是母的。
好不容易三年孝期已過,歐陽沛珊的母親又去了。
這次謝家是一定要退婚的,謝鴻軒一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不靠謝家做出一番事業,二是為保住這段姻緣,才向皇帝自請去了邺城。
一別便是三年,看樣子,歐陽沛珊已經另覓良人了。
歐陽沛珊錦衫華服,金釵玉佩,我不曉得她對郎君是什麼心思,可這三十兩銀子,怕都買不起她釵子上的玉珠。
這三十兩銀子不多,可在我手裡卻是沉甸甸的,不知郎君知了此事又會是何等心情。
山盟聲猶在,錦書難再託。當初人人豔羨的金童玉女,早已分道揚鑣。
過了幾日,郎君才退了高熱。
我趴在郎君的床頭睡了過去,也不知郎君何時醒的,我一醒來,就看見郎君那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正看著我。
我抬手摸上了郎君的額頭:「好像不燙了。」
「嗯,不燙了。」
郎君的聲音有些沉,卻是難得的好聽。
「郎君,我去給你倒些水喝。」
謝鴻軒抓住了我的手:「不妨事,我等會兒再喝。」
我仰頭看著郎君,等他繼續說話。
「李伶,我前途未卜,不是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
郎君話說得輕柔,可郎君還攥著我的手,讓我有些不自在。
謝鴻軒又繼續說道:「你對我這般好,可我……」
我向後微微用力,掙開了郎君的手,向後退去,跪在了郎君面前。
「郎君可記得你初次到邺城的場景?」
邺城常年水患,可卻無人治水,信取怪力亂神之說。
巫祝現世,道:「河伯發怒致水患,須得獻祭女子為河伯之妻,消除河伯怒氣。」
邺城三大家族中的族老聯合當地官員配合巫祝每年獻祭於河伯,選取十五歲至十七歲的妙齡女子,銀錢百萬,獻祭於漳河水中。
雖然效果甚微,可這法子卻是流傳了下來,年年如此。
隻因三老、官員、巫祝有利可圖,集銀百萬,可真正用來獻祭河伯不過二三十萬,其餘皆被瓜分。
邺城百姓苦不堪言,有女之家皆在十五歲之前議親,若不幸被選中,有些人家也會用銀錢將自己的女兒贖回來。
巫祝從中牟利早已不是什麼稀罕事,可這裡就是這般,官員豪紳們手眼通天,窮苦百姓除了認命又能做些什麼呢?
本我不是那年的河伯新娘,隻不過是因為我長相秀麗,被張氏族老看上,想要納我為妾。
我家裡條件本來還好,可是母親早逝,父親是個隻會讀書的秀才,不會經營家裡的財產。
且他認為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後己,凡是來家裡打秋風的親戚,父親總會慷慨解囊。
可旁人不是父親,隻覺得有便宜不佔是傻子,漸漸地家裡的錢財也就快散幹淨了。
好在有著王叔和王嬸娘的照顧,我又跟王嬸娘學了好多活計,做做零工也能吃飽穿暖,隻是不能將錢財交給父親看管。
我將新做好的帕子送到張家,可不巧,張家族老歸家之時正好看到了我,便讓下人打聽我是誰家的女兒。
張氏族老比我父親還要大上幾歲,屋內嬌妻美妾如雲,父親看到張家送來的聘禮暴跳如雷,將媒婆連同聘禮一同扔了出去,還在門口大罵:張氏族老,老不知羞。
父親是個秀才,雖說是罵人,可卻也不帶髒字,可說得卻比帶著髒字還要難聽,嗓子都啞了,才停了下來。
其間我也勸阻父親,退了聘禮就好,莫要多費口舌,可父親又怪我大家閨秀,不該出去拋頭露面。
我也不想,可若是不去,怕是米缸早就要見底。
父親還是喋喋不休,說什麼文人風骨不可辱。
他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
也正因如此,那年,本來選好的新娘就換成了我,我才十四歲,還未到選取河伯新娘的年紀。
跟著巫祝來的張家小廝笑得一臉得意:「哎呦,李秀才高八鬥,赤誠之心天地可鑑,為邺城百姓安居樂業的好事肯定是責無旁貸,巫祝得了指示,今年您家女兒才是最合適成為河伯之妻的。」
父親拉扯著不肯讓他們帶我離去,推搡之間,撞了石頭,當場便去世了,可他們隻說著父親耽誤河伯娶妻此等大事,實在該殺。
我披了紅嫁衣,塗了紅胭脂,被綁在草席之上。
唉,我想著要去見阿娘了,父親是個老迂腐,可就是聽阿娘的話,阿娘在的時候便隻安心讀書,有時也會拌嘴,可見阿娘真的快要生氣了,便也做鹌鹑狀,不敢多言。
阿娘是個能幹的女人,也太是能幹了,將父親保護得太好,讓他看不清那許多的人情世故。
阿娘去了,他也慌了,書本上得仁義道德又豈是那幾個字那麼簡單。
我不怪他,可我還是要去跟阿娘告狀,錢都被他禍禍光了,阿娘給我養出的小嫩手都已經磨出了繭子,要阿娘像以往一樣拎著他的耳朵罵他才好。
我想著阿娘,眼淚也已經模糊了雙眼,可是誰知道就有那麼一個人好似天神下凡一般。
我信世間有神,卻不是那漳水河神,而是眼前名叫謝鴻軒的郎君。
那人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他說這個新娘子不夠好看,河神恐不滿意,要給河神換一個。
當時我化了厚厚的濃妝,又哭了個七零八落,別說好看,若是說是個鬼也有人信。
他調動了當地駐守的軍隊,亮明身份,巫祝官紳也不敢多言,隻想著換上一個新娘也就罷了。
可謝鴻軒話鋒一轉,言道:「巫祝可溝通神明,便下去替我問問河神喜歡什麼樣子的?」
便令人將巫祝投了下去。
等了一刻鍾,不見巫祝回來,便對著張氏族老說道:「巫祝怎的還不回來?你下去幫我催一摧。」
張氏族老也被扔了下去。
一連幾次,官員豪紳們面如土色,皆磕頭認罪。
河伯娶妻之妄談,不攻自破,再無異聲,官民合力共治漳水。
此事之後,我也知道,若身在富貴,美貌便是錦上添花;可若無依無傍,隻會招來災禍。
我將胭脂中混入黃泥,日日塗在臉上。
在王叔的安排下,進入他所在的府衙做了一個灑掃丫鬟。
我已沒了家,在恩人邊上伺候便也算是無憾了。
9
「你竟是那個河伯新娘?」謝鴻軒有些不可置信。
我又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郎君,您放心,我對郎君自始至終都是一片真心,若沒有郎君,我恐怕早就是漳水下的一縷幽魂,我又怎會圖郎君的報答。」
我腰身挺直,直勾勾地看著謝鴻軒。
謝鴻軒嘴角有些抽動,張了又合,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我看著他,等他說話。
他手捏著被角,擰巴了好幾下:「所以,你單單也隻是為了報恩是嗎?」
我說得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郎君怎的還要問?
我又重重點頭,跟郎君確認了一遍。
「呵。」郎君輕笑一聲,又有些像是自嘲一般,「這樣也好。」
謝鴻軒對著我招了招手:「你過來,有些話要同你講。」
我坐在郎君床邊。
郎君抓起了我的手:「李伶,我要去做一些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若是不成怕是要死很多人,你對我的報恩,夠多了,也還清了,我不想再連累你。」
「我不怕連累的。」
郎君捏著我的手又緊了兩分:「就算你不怕連累,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也不能帶著你。你走吧,回邺城,找個地方藏起來。」
郎君是真的要走,旁人隻知道郎君整日酗酒爛醉,可我卻知道,郎君深夜之時也會偷偷出去,於房間之內,總有盤算。
郎君是個做大事的人,我不怕被郎君連累,可我卻怕拖累郎君。
「郎君,是怕有些人會拿我威脅郎君?」
謝鴻軒眸子暗了暗,似乎是在默認。
「郎君別怕,不會有那日的,我自有自己的法子。且我想問問郎君,若是郎君私自逃出京城,想知道郎君行蹤的人何時能知曉此消息?」
「夜間出逃,第二日便會知道。」
我也握住了謝鴻軒的手,似乎在承諾:「郎君且去吧,我在這等郎君回來。」
謝鴻軒眉頭微蹙又有些緊張:「你到底有何法子?這不是可以玩笑的事。」
五日後,我在門口又哭又嚎,任小竹兒怎樣哄都無濟於事,手裡還攥了一封謝鴻軒的手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