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踉踉跄跄地進去,跪在姑姑床邊,聽著帝後二人的真情流露。
皇上說其實他心裡隻有姑姑,姑姑從來都不是什麼替身,姑姑說她知道,隻是她咽不下這口氣,所以和皇上一怄氣就是十年。
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哭了,他說不許姑姑死,姑姑卻沒有接話,隻是握住了皇上的手,緩緩閉上了眼睛。
腹中胎兒太大,姑姑被生生拖死了。
悲慟的皇上給了姑姑一個極為隆重的葬禮,追封她為元慧皇後。
姑姑生前待我如同生女,臨終前更是託付皇上對我多加照拂,我心中感念姑姑,仍留在中宮為姑姑燒紙。
那日深夜皇上前來悼念姑姑,見我跪在靈前為姑姑燒紙,心中一動,再一瞧,我手中拿的並不是普通的黃紙,而是這一年我替姑姑抄寫過的經書,心生感慨,當場封了我一個郡主之位,號安華。
安華安華,依照皇上對姑姑的情誼,他會保我平安榮華。
說實話那時候我心中對皇上還是多有感動,縱使姑姑在世時他與姑姑相處並不算多愉快,姑姑走後他的悲慟卻是做不得假的。
隻是後來我被父親接回國公府教養,再不曾入宮過,再沒見過皇上,和晏知也沒了交集。
再聽聞晏知的消息,聽說他的課業越發優異,很得皇上賞識。
再然後,就是皇上下旨,將晏知定為榮平驸馬。
4
我和晏知的婚約,並沒有那麼正式。
隻是姑姑有孕那年的中秋宮宴,我和晏知跑去太液池看錦鯉,正巧遇上姑姑和一眾夫人賞月,姑姑瞧見我二人青梅竹馬的樣子,和晏夫人玩笑:「晏家小子和我們阿瑜感情這麼好,叫本宮都想和晏夫人定個娃娃親了。」
皇後姑姑這般說了,晏夫人也不反駁,隻笑著說道:「若是我家那小子能有出息,臣婦自然願意為他求娶謝三姑娘,隻是若他是個不爭氣的東西,臣婦也怕他被謝國公打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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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夫人莫要謙虛,晏知的功課一向優異,將來入了仕途,保不齊能做個丞相呢。」
眾人哄笑,卻聽見姑姑笑話我:「到時候阿瑜就是丞相夫人了。」
「姑姑!」我羞紅了臉,卻沒有反駁什麼,晏夫人也笑著附和,這就定下了我和晏知的口頭婚約。
隻是後來姑姑意外過世,皇上又另立了賢妃為後,晏家再次站了大皇子,榮平公主是大皇子的親胞妹,晏知若是能做榮平驸馬,將來大皇子榮登大寶,晏家自然也能跟著雞犬升天。
我和晏知的婚約,自然不作數了。
皇上下旨要晏知尚公主沒幾日,父親也匆匆忙忙地替我定了一門親事。
是剛從邊塞調入京城的張小將軍,恰好入了我父親麾下,那日軍營裡比試,張小將軍以一敵百,拔得頭籌,深得我父親賞識,沒幾月就補了宣威將軍的缺兒。
不僅如此,父親聽聞他因著父母早逝,二十五歲尚未婚配,連忙說自家有個幺女年滿十五,願與張家結兩姓之好。
張小將軍受我父親恩惠頗多,自然一口應下,我父親大喜過望,卻沒曾想過我願不願意。
我不願意。
我是養於元後膝下的安華郡主,氣度,容貌,才學,就是比榮平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是原定的郡馬被公主搶去了,京城裡的世家公爵多了去,我怎麼就非得下嫁給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將軍呢。
更何況他長於鄉野之間,我倒沒指望他飽讀詩書學富五車,隻怕是他連字都認不全。到時候夫妻二人話都說不到一塊去,與其等個三五年再和離,倒不如不結這門親事。
隻是謝國公脾氣比我更執拗,任憑我怎麼哭鬧絕食,都不肯松口,謝張兩家的婚事就這麼定下了,張小將軍倒是很給我爹面子,三書六聘都按照流程來,今日都走到下聘這一步了。
春枝身負母親的使命,要我務必去見一見張小將軍的姑母趙夫人,之前我不滿這門親事,一再稱病不見,母親對我勸了又勸,一鬧幾個月,我還是沒松口。
隻是今日下聘這樣的大日子,不是我能不見就不見的。
5
父親親自來了。
半生戎馬的謝國公身上的煞氣壓得滿院子的下人不敢作聲,春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林嬤嬤雖然不必跪,卻也在一旁不能作聲,唯有我梗著脖子和謝國公對峙。
我是幺兒,又不在他膝下長大,謝國公對我多有愧疚,對我也不像哥哥姐姐那般嚴苛專斷,唯有與張小將軍結親一事,他絲毫不肯依我。
「還沒鬧夠嗎?」他問得平靜,努力壓抑著怒火,「阿瑜,今天這樣的日子,你怎麼能不見客呢?」
「我不想嫁,自然不想見客。」我說得平靜,雖然多少有點顫抖,但是仍梗著脖子叫囂,「我不想嫁啊。」
「謝池瑜!」謝國公怒極反笑,眉梢眼角卻沒有一絲笑意,「什麼時候謝家輪到你說了算了?!」
林嬤嬤怕我再和父親起爭執,拉拉我的袖子想讓我閉嘴,我揮開了她的手,搖搖頭:「我不嫁。」
謝國公冷笑一聲,抬手讓人上家法。
我長至十五歲,父親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如今為了一個外人,便是要對我用家法了。
我雖然沒忍住眼淚,卻梗著脖子,好一副「從容就義」的模樣,父親氣極,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一時間屋子裡安靜下來,卻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下人抬了凳子過來,板子也預備好了,父親還沒責令我趴上去,得了信的母親急匆匆地趕過來:「老爺,使不得啊!」
母親攔在我和父親之間,趕來的二哥也在為我求情,趙夫人坐在前廳,隻聽聞後院人仰馬翻,也不好做打聽,一時間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能端著一杯茶水慢慢品。
一家子正經主子都在我這院子裡聚齊了,這去不去也由不得我了,有母親和哥哥攔著,父親也舍不得打我,便遷怒於我身邊的人,叫人即刻捆了春枝春葉一眾下人,他說我若再鬧,就即刻打殺了自幼陪著我長大的這些個婢女。
母親和林嬤嬤一邊一個拉著我,好話歹話說盡,替我梳了妝,隨即拉著我出來見了客。
我隻一味地哭著,卻還是被母親用帕子擦幹淨了眼淚,拉著我進了前廳。
趙夫人倒是好說話,也不提方才的鬧劇,隻拉著我相看了幾遍,她心知張家實在高攀,也不敢多做挑剔,隻說我是有福之相,日後必定有多子多孫的好福氣。
我雖興致缺缺,心裡隻惦記著被捆走的春枝春葉,和趙夫人過幾句卻是遊刃有餘,又說了一會子場面話,趙夫人話間都是對張小將軍的誇贊,我不太耐煩,卻還得應付,聽著母親和趙夫人你來我往互誇互贊,好在趙夫人不過說了兩盞茶的工夫就起身告辭了,我依著規矩客客氣氣送她出門。
走到門口,她轉身從腕上褪下一隻水色極好的镯子,品相雖不及宮中的東西,也是極為難得的。
我正欲拒絕,卻聽見趙夫人說,這本是張小將軍的母親留下的嫁妝,張母臨終前將其贈予了趙夫人,說是預備給張小將軍未來的媳婦兒的東西,趙夫人說我與張小將軍既然已經定了親,這隻镯子就該是我的了,隻是前幾次我「病著」,趙夫人一直沒能送出去,今日也算是完成張母的囑託的。
我看著一直在對我釋放善意的趙夫人,縱使對這門親事千般不滿,也不好對她再冷臉相對,隻低聲解釋一句:「本是換季的時候不慎著了涼,沒承想我這一場風寒斷斷續續,一個多月都沒好,倒是勞夫人惦記我了。」
「想來郡主大病初愈,身子不利索也是有的,」趙夫人笑著拍拍我的手,「安澤那孩子前些日子倒是獵了幾隻野雞,妾身明日便讓他送上門來。」
安澤,是張良毅的字。
「……怎勞得張小將軍跑這一趟,」我笑得勉強,「請夫人放心,阿瑜已經大好了。」
「你們是未婚夫妻,」趙夫人說道,「安澤關心關心你也是應該的,這些東西雖不貴重,到底是這孩子的一片心意。」
趙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讓我見見張良毅,我還欲推脫,卻聽見趙夫人又低聲說了一句:「請郡主放心,安澤這孩子,一向是最規矩的,妾身叫安澤上門來,也請國公夫人掌掌眼不是。」
「勞夫人費心了。」我實在反駁不得,隻能幹幹巴巴地道一句謝,目送她上了馬車。
6
送走了趙夫人,母親又喚我去正房。
我心下了然,母親必定又要勸我安心備嫁,磨磨蹭蹭進了主屋,卻不想父親也在。
我心中煩躁之餘,無端地生了一股絕望,距離我和張良毅的婚期,不過半月。
嫁與不嫁,我竟是毫無發言權。
許是一路走來出了汗,我心中的不滿也被放大了,進了屋我第一句話就是:「父親可以把春枝春葉她們還給我了?」
這話說得失禮又莽撞,連帶著後腳進來的二哥都聽不下去:「阿瑜!
「你怎麼能這般和父親講話?!實在是沒了規矩?!」
二哥一邊罵我,一邊又悄悄把我護在身後,他知道我不如他和長姐一般皮實,父親若是要打我,怕不是要我半條命去。
二哥昨日才從邊疆趕回來,按理說本該是一家人難得相聚、其樂融融,因著我的婚事陷入了沉默。
「父親,兒子也想知道為什麼您非得要小妹嫁到張家去,昔日大姐不滿母親為她定下的婚事,和趙小將軍私奔,您為此甚至不惜得罪長樂侯也要成全大姐和趙小將軍,怎麼到了小妹這裡,這強行定下婚事的人就成了您了?」
「你知道什麼。」父親好似有難言之隱,卻不肯多做解釋,還是母親打破了僵局:「阿瑜,這張小將軍武藝卓絕,人也能吃苦,是你父親賞識的後生中最為出眾的那一個,你父親考察了幾個月,這才給你定了這門親事。
「張小將軍年紀輕輕就坐到了四品將軍的位置,阿瑜嫁進去就是正經的诰命夫人,這是京城多少女兒家羨慕不來的。
「況且那張家上無公婆,你嫁進去就是當家主母,這有什麼不好?」
「也不知道你這丫頭犯了什麼倔,就是死活不肯答應,」母親嘆了一聲,轉而對二哥說道,「若是問為什麼,可真是隨了你父親,鋸嘴葫蘆一個,什麼也不說。可算是把你盼回來,你也勸勸你妹妹。」
二哥聽完來龍去脈,看我的眼神愈發古怪:「阿瑜,難不成你對晏知一往情深,再容不下第二人?」
我聞言差點被茶水嗆到,咳了幾聲,卻咳出了眼淚。
二哥替我順氣,我彎著腰,不動聲色地擦去眼角的淚水:「倒也不是。」
於晏知,更多的不過是遺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