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祁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像兩汪深不見底的湖水,而此刻,浮現出湿淋淋的絕望和痛楚。
「……阿辭,我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的話——」
後面的話,周祁終究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已經說不出來了。
明明犯錯的人是他,傷害我的人是他,可他在我面前ŧū́₌哭得這樣慘,就好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哪怕是這個時候,我心裡也沒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
「周祁,人總是會變的,人也是可以變的。所以哪怕你二十歲時說過要等我,卻在二十一歲時就變卦了,我也沒怪過你。我是真心喜歡過你的,喜歡到這麼多年,也隻有你能牽動我的情緒,哪怕一開始你放棄我,義無反顧地奔向蘇予,我也可以不計較。」
「隻是,這份喜歡已經被你親手,一點一點消磨幹淨了。」
「不管是你,還是蘇予,還是那個喜歡蘇予的瘋子,你們傷害我的理由都是一樣的——因為我什麼都有,我過得幸福美滿,而你們總是進退兩難,愛而不得,有各種各樣的缺憾。」
「但現在,我放棄了一切,什麼都沒有了,你們可不可以放過我了呢?」
15
周祁終於消失在我的生活裡。
偶爾,我會從齊源那裡聽說幾句關於他的消息。
比如那兩個犯罪嫌疑人忽然死在了牢裡。
比如周家忽然開始不計後果地打壓溫家的公司,哪怕用高得不合理的價格也要把單子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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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溫家破產,周家也元氣大傷。
那禁錮了我二十多年的純金枷鎖終於崩塌湮滅,得知這個消息後,我難得愣了片刻,然後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酒。
因為洗過好幾次胃,所以我的胃一直很脆弱,經不起酒精的刺激。
偶爾去酒吧,我也隻是點一杯酒放著,並不會喝。
但人生難得有喜事,多少還得慶祝一下。
我抿了兩小口,感覺胃部微微作痛,就把酒罐放下了。
這時候,手機忽然響起來。
我接了。
是周祁。
他那邊傳來的聲音裡也帶著一點醉意:「阿辭,我替你出氣了。」
一瞬間,我好像被這聲音拉回了十四歲的時候。
我被人欺負,他跑去找人打架,最後帶著滿臉傷口回來找我,說:「是我打贏了,阿辭,我替你出氣了。」
那是我喜歡他的開端。
但很快回過神來。
「掛了。」
周祁惶急又不知所措地說:「別……阿辭,我就想再聽你說兩句話。」
我笑了笑:「你有沒有再去蒼山洱海看過蘇予呢?」
「……」
周祁沒有說話,但電話那邊的呼吸聲忽然急促起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忘記告訴你了,其實那天晚上,你拋下我去找蘇予的時候,她就來加了我的好友。所以接下來,你們旅行的每一站,做了什麼,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周祁,我知道你為我做了很多事,但我並不會因此就對你產生一點感激,你不配。」
夜風混著月光輕柔地吹過來。
良久良久,周祁的聲音終於又響起來,帶著艱澀的哽咽。
「對,我不配。」
「阿辭,一切都是我的錯,該受折磨的是我,求你……好好活著。」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掛斷了電話。
前兩天去醫院復查,醫生說我的情緒已經好轉很多。
或許是逃離了一切沉重的負累,反而讓我多出一點往下走的勇氣。
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夢到十幾歲的我和周祁了。
我把啤酒罐丟進垃圾桶,離開了陽臺。
今晚要早睡。
明天去海邊看日出。
(全文完)
番外,周祁
蘇予疼得最厲害的那幾天,正是我們在蒼山洱海旅行的時候。
她大哭,揪著自己的頭發在地上打滾,反復而絕望地問我:「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一切?」
「為什麼生病的人是我?我想活著,我想好好活著啊!」
我能察覺到她強烈的恐懼和不甘,可也毫無辦法。
為了讓她生命的最後一程能過得開心一點,我陪她去水邊蕩秋千,拍照。
也許是有風吹過,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轉頭對我說:「周祁,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這裡,我想做個自由的靈魂。」
「如果你偶爾想起我,就來這裡看看風景吧。」
內心微微酸澀了一下,我說:「好。」
那個瞬間,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溫辭。
她骨子裡沒有蘇予這樣的天真和浪漫,在任何我和她相處的時刻,她大都隻是靜靜的。
如果交換位置,如今生病的人是她,可能她永遠都不會告訴我。
就像那天,我們吵過一架後,我在醫院守著蘇予,好幾天沒有聯系她。
可忽然有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打來電話,說在醫院碰見了溫辭。
那個瞬間,我內心忽然被巨大的恐慌填滿。
不顧蘇予的詢問和挽留,我衝出醫院,一路驅車到他說的地方,正好看到溫辭從裡面出來。
她仍然是那副沉靜的樣子,從眼神裡看不出絲毫破綻。
我不放心地把她遞過來的檢查報告翻來覆去地查看,問她:「腰部舊傷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沒聽你說過?」
她說在國外時受過一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語氣輕描淡寫,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
那段時間我滿心都是蘇予的病,我對她的感情遠遠稱不上愛,可看到一個原本活潑外向的女孩被絕症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總歸有些不忍。
人之將死,唯一的心願應該得到滿足。
我想,隻要我陪她走完這最後一程就好了,溫辭骨子裡其實很善良,她也會理解我的。
直到後來。
溫辭離開我之後。
我專門找去國外,去她曾經待過的學校、住過的醫院一一問過。
她過得一直很辛苦,課業繁重,沒有朋友,再大的壓力也隻能一個人承擔。
甚至因為是亞洲人,受到過嚴重的種族歧視和校園霸凌。
他們說,那一次子彈打進她腰側,險而又險,差一點點就傷到腎髒。後來取出子彈,傷口又感染,溫辭被反反復復的疼痛折磨,可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她有非常嚴重的心理問題,自毀傾向也很明顯。」
醫生翻著診斷記錄,告訴我,「這幾年她一共有七次自殺行為,因為多次洗胃,還切除過一部分胃組織。」
停頓了一下,他抬頭看著我,「你是溫女士的丈夫嗎?怎麼現在才過來詢問,她人呢?」
齊源跟我一起過來,聞言,在我身邊發出一聲嘲弄的嗤笑。
仿佛有無數顆子彈打進我的心髒,千瘡百孔地漏著風,那種冷銳幾乎令我無法呼吸。
我艱難地向醫生道了謝,轉身出去,問他:「你早就知道嗎?」
「我知道什麼?」他挑了挑眉,笑容帶了點譏諷,「周祁,你是不是忘了,我們一開始根本就不認識溫辭,還是你把她帶過來介紹給我們的。」
「她連你都不肯告訴的事情,怎麼會告訴我們這些關系一般的朋友?」
我無法反駁。
心髒處一陣陣的抽痛湧上來,迫使我彎下腰去,蜷縮成一團。
那天警察局把電話打來家裡,我才知道,我離開去找蘇予後,她又遇到了什麼。
我的阿辭,在她生日這天,遇到了這麼恐怖的事。
這個時候,我不在她身邊。
甚至我自己就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
我掛斷電話,站在沙發旁,忽然嘔出一口血。
我問齊源:「我是不是很混蛋?」
「不。」
他說,「不是混蛋,是人渣。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溫辭笑話,我真的搞不懂,你腦子壞了嗎?要是喜歡蘇予,一開始就別和溫辭結婚;既然結了婚,你前女友得不得絕症死不死,關你屁事啊?」
我無力反駁。
隻是忽然想起。
那天我去醫院看望蘇予,她告訴我化療很辛苦,接著話鋒一轉,拿出銀行卡遞過來:「你還是收回去吧,已經替我付了醫藥費,不要再給我額外打錢了。」
頓了頓,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哭腔:「你其實很瞧不起我對不對?生了病,還要靠你的資助才治得起。」
一滴滾燙的眼淚砸在我手背上,我捏著那張銀行卡,又失望又生氣。
在我心裡,溫辭一向是溫和又善良的人。
她怎麼能這麼做?
所以那天回家後,我做了至今回想起來都懊悔萬分的事。
捏著她手腕時,指尖的確摸到了一點凹凸不平的觸感,隻是那時我沒有多想。
溫辭是個不愛戴首飾的人,可回國後,她手上的镯子和手表就沒有摘下來過。
其實一切都早有暗示。
我為什麼沒發現?
我怎麼能沒發現呢?
見過溫辭後回來的第一天晚上,我站在浴室,對著鏡子,用刀片劃過手腕。
一線血噴出來,刺痛沿著手臂往上爬。
我仿佛毫無知覺,隻是在想溫辭。
她會有多疼,會有多疼。
這麼多年,我始終都沒有發現過。
大概半個月後,齊源終於發現了我兩邊手臂上密密麻麻交錯的傷口。
他衝我臉上打了一拳:「周祁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我顫了顫眼睫,問他:「阿辭當初,是不是也像這麼疼呢?」
「當然不是,她要比你現在疼太多了。」
齊源毫不留情地說,「她是一心求死,你隻不過是在自我感動而已。」
「要是真的覺得愧疚,就替她報仇啊,蘇予那小舔狗對溫辭做了那些事,現在還好端端地活在牢裡呢,過兩年就放出來了。」
我漸漸,從自毀的邊緣清醒過來。
他說得沒錯。
那兩個強奸犯還活著,溫家人也還美滿幸福地活著。
我們都要贖罪的。
等那兩個人真的死在監獄裡後,我開始不計後果地針對和打壓溫家的公司。
其實兩家的公司規模差不了太多,溫家破產,周氏的公司也傷得七七八八。
我爸提著鞭子,把我抽得渾身是血:「我把家裡的公司交到你手上,你就給我搞這種事?溫辭跟你結婚的時候你不好好對她,現在人離開了,你又來充什麼情種?!」
我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那天晚上我給她打電話,溫辭告訴我,在我陪蘇予去蒼山洱海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時,她也在朋友圈看了蘇予全程的直播。
那個瞬間我就明白,我再也不可能被她原諒了。
隔開我們的不隻是蘇予的死亡和謊言,還有我的愚蠢和卑劣。
所以,我為溫辭做了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把籤了字的離婚協議寄給她,放她自由。
後來,時間長了,我媽想讓我再結婚,有新的開始。
我沒有答Ṭù⁼應。
隻是在每年溫辭過生日的時候,偷偷去她所在的城市,也不敢靠近,隻遠遠地看一眼。
大概是因為離開了我,也離開了溫家的一切,她的精神狀態變得越來越好,也很順利地找到了極好的工作。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很優秀的人。
隻是我有眼無珠,自以為是。
和我離婚後的第五年,溫辭生日時,我照舊想偷偷去看她一眼。
卻發現,她的身邊多了個陌生的男人。
那人很高大,哪怕是高挑的溫辭站在他身邊,也顯得小鳥依人。
他從勞斯萊斯上跨下來,抱著一大束花,笑笑地低頭吻她。
溫辭沒有拒絕。
我遠遠地看著這一幕,心髒好像被什麼利器切開、粉碎,疼得發抖。
但我知道,是我罪有應得,就該好好受著。
回去後沒多久,我身體的異樣漸漸地,越來越明顯。
去醫院檢查,結果是 ALS,也就是俗稱的漸凍症。
越來越嚴重的時候,齊源來醫院看我。
他問我:「你想不想再見溫辭一面?」
我沉默許久,懷著某種卑劣又天真的希冀,點了點頭。
我既不希望她憐憫我,又希望至Ťŭ̀₆少因為對於故人的憐憫,她還能再來見一見我。
齊源去走廊打電話,我沒有忍住,慢慢挪到門口去聽。
恰好聽到溫辭的聲音。
一如既往地沉靜,卻帶了點冷意:「不用了,我嫌看了惡心。」
電話掛斷,齊源嘆了口氣,走進來:「溫辭說她暫時沒時間,以後……」
「我都聽見了。」
我說。
他一臉復雜地看著我。
我艱難地扯了扯唇角:「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天色漸漸暗了,外面下起大雨。
我聽著雨聲,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遇見溫辭時,也是一個雨天。
她還想著我是她的第一個朋友時,我就已經喜歡上了她。
卻還是弄丟了她。
那天之後,我甚至再也沒有夢見過溫辭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