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熟悉,但又很陌生。
是那天在蘇予病床前的黑衣少年。
「你就是周祁的老婆?什麼玩意兒,也敢讓予予不開心。」
「她每天每夜都在受癌症的折磨,而你呢?開開心心做著你的大小姐還不夠,還要搶她喜歡的人,讓她生命裡最後的日子也過得不痛快。」
他壓著棒球帽檐,殘忍地看著我,「怎麼痛怎麼來,別讓她暈過去。」
天際一點點泛出白色。
日出快要來了。
而少年的身後,有個高大又猙獰的男人走出來,停在我面前。
灰塵四濺。
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蘇予很可憐呢?
一無所有的,明明是我啊。
11
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又一次閃過腦海。
這一次,看得稍稍清楚了點。
是六歲的時候,我媽忽然確診了乳腺癌晚期。
哪怕做了全切除,癌細胞還是擴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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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床上,身上的生機一日比一日更微弱的時候,家裡來了人。
是我小姨,她的雙胞胎妹妹,和我媽長得有八分像。
她就這麼自然地頂替了自己姐姐的位置,接過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我爸也沒有絲毫不滿,因為他很清楚兩家人是必須要捆綁在一起的。
那時候我才六歲,對一切都似懂非懂,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喊小姨媽媽,又為什麼,她才來我家一個月,我就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隻記得,我媽走的那天,很用力地握著我的手:「小辭,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健康地活著。」
這句話後來變成了我的枷鎖。
以至於在每一次聽到蘇予說她不想死的時候,心中都油然而生一股荒謬感。
想好好活著、好好被愛的人身患絕症。
而想死的人,必須帶著愧怍活下去。
在家的時候,我不能做很多事情,因為我是長女,要肩負起溫家的責任。
但妹妹可以撒嬌,可以自由地做一切想做的事。
和周祁戀愛的事情被知道後,我爸讓小姨來找我談話。
她穿著我媽的旗袍,戴著我媽的珍珠項鏈,輕蔑而憐憫地看著我:
「你想戀愛,可以,別把第一次交出去,不然就不值錢了。」
「溫辭,你是姐姐啊,不會想讓自己的妹妹替你承擔責任吧?」
二十歲的時候,她給了我兩個選擇。
要麼立刻嫁給比我大了整整二十歲的、我爸最近啃不下來的商業合作對象。
要麼去國外念商科,畢業後再回來嫁人,順便幫忙打理公司。
我選了第二條。
回國後不久,他們又開始四處評估,有誰是適合結婚的對象,要和什麼樣的人家綁定在一起,才能實現溫家的利益最大化。
他們考慮得理智,清醒,又周全。
唯獨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所幸那時候,周祁向我求婚了。
我答應了他,我以為他能像之前很多年一樣,拉著我在深淵邊緣行走,努力不讓我掉下去。
可他的身邊,已經有了蘇予。
12
裙擺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時候,我終於摸到了被脫下來,扔在一旁的細高跟鞋。
然後舉高,用力砸下。
溫熱的血濺在臉上,男人軟著身體倒下去。
我舉著染血的高跟鞋,貼著牆慢慢站起身。
幾步之外,少年聽到動靜,轉過頭看著我。
他的眼底有一塊陰雲:「有點本事。」
我喘了兩口氣,對他說:「一直都是你的心上人蘇予對不起我。你再喜歡她,她的心裡還是隻有周祁,哪怕周祁結婚了,哪怕她快要死了,她也不會考慮你。」
「你閉嘴!」他暴怒地衝過來,一耳光甩在我臉上,「如果你不答應周祁的求婚,他們吵過就會很快和好的,她會和周祁過得很幸福!」
臉頰又痛又發燙,我仰頭看著他,鎮定地笑:
「我為什麼不能答應呢?如果蘇予和周祁吵架後,說要和你結婚,難道你會拒絕她?」
「她要死了,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治愈她的癌症,隻好把怒氣發泄在我這個無辜的人身上。」
我頓了一下,輕輕吐出兩個字,「廢物。」
「這麼舍不得,就該陪她一起去死。」
那個瞬間,我想起那個一臉嚴肅的醫生說過的話。
「溫小姐,你必須適當地把情緒發泄出來,這對你是有好處的。」
果然如此。
少年愣愣地看著我,半晌,忽然悽厲地哀嚎一聲,沿牆壁緩緩下滑,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他哭得那麼傷心。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有些不解。
他們這些人,總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憐的人。
蘇予,周祁,還有他,都是一樣的。
我勉強把破破爛爛的裙子整理好,走出小巷時,遙遠天際的日出正好綻出第一道金光。
然後一點一點,直到光芒填滿整片昏暗的天空。
很美麗的風景。
所以有沒有周祁在身邊陪著我看,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我打車去警局報了警,把染血的高跟鞋遞過去,問警察我這算不算正當防衛。
年輕的女警察看著我,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滿是憐惜:
「溫小姐,你放心,你身上的痕跡能證明對方是強奸未遂。隻是……你還好嗎?」
我說還好,可能有點痛,不過傷口我自己會處理。
「需不需要聯系你的家人,來接你回去?」
能聯系誰呢?
我垂下眼,笑了笑:「不用了,我家裡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做完筆錄,回家,我把早就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找出來,籤完字,寄到了周祁公司。
在處理這一切的過程裡,周祁始終沒有聯系過我一次。
但我能從蘇予的朋友圈裡看到,他陪她去了雲南。
理由,當然和用過無數次的那個一樣。
她快要死了。
這是她的遺願。
在蒼山洱海,她坐在秋千上,被他高高地推起,完好無損的裙擺飛揚在風裡。
她說:「周祁,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這裡,我想做個自由的靈魂。」
「如果你偶爾想起我,就來這裡看看風景吧。」
多浪漫啊。
她連死都要死得這麼浪漫和深刻,要周祁一輩子都掛念她。
我翻完這條朋友圈,漠然地刪掉蘇予的好友。
其實我能猜到周祁的想法,他不聯系我,是帶著一種近乎自我欺騙的逃避。
仿佛隻有他不跟我說,默不作聲陪著蘇予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再回到我身邊,我們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那樣,繼續走下去。
但,不可能了。
13
離開這座城市前,我去見了一個人。
是我和周祁共同的朋友,叫齊源。
因為性格原因,從小到大我也沒交到幾個朋友,他勉強算是一個。
「我要離開了。」
他咬著煙,驚得站起來:「不是吧,你也得癌症了?!」
我失笑:「怎麼可能,就是不在這裡待了,換個城市。」
「那溫家的公司和家業怎麼辦?」
「不要了。」我平靜地說完,又重復了一遍,「從一開始,我就沒想要。」
其實所有人都清楚周祁在和他患有絕症的前女友糾纏不休,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話,所以當我把離婚的消息告訴家裡時,小姨溫柔地說:
「沒關系,像我們這樣的家庭,二婚也不會沒有價值的。」
我笑了笑:「我沒有價值,別妄想了。」
「溫家的公司還給你們,你一直惦記著的、屬於我媽的東西,也早就是你的了。」
我說,「如果不想溫家逼死長女的醜聞傳出去,就放我自由。」
她那雙清凌凌的、永遠溫柔如水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憎恨。
仿佛是出於報復,她壓低了嗓音,輕輕地說:「不怪你,阿辭,你的丈夫寧可去陪一個死人,你也確實可憐。」
在我對周祁的愛和期待消失無蹤之後,這句話已經無法給我帶來傷害。
我告訴齊源:「總之,如果周祁來問你,別告訴他我去哪兒了。」
——溫辭,你什麼都有。
周祁,我什麼都沒有,唯餘一具還活著的軀殼。
聽齊源說,我離開後沒幾天,周祁就回來了。
他孤身一人,身邊沒有蘇予,大概她還是沒有挺過去,隻是死在蒼山洱海,也算實現了她的遺願。
周祁給我打了很多個電話,我都沒有接,他又發來消息:「什麼意思?」
「你要跟我離婚嗎,阿辭?」
我沒有回復。
也確實沒有回答的必要。
齊源告訴我,周祁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四處尋找我的下落,甚至找到了溫家去。
他闖進去的時候,我爸和小姨正商量著要不要把我抓回去,嫁給那個年逾五十但有權有勢的鳏夫。
「溫辭,你不知道周祁當時的表情,嘖嘖嘖。」
齊源在電話裡跟我感慨,「而且你之前不是報警了嗎,警察寄了回執記錄到你家,還打了電話,說聯系不到你,不過那兩個強奸未遂的犯罪嫌疑人已經抓到了。」
後續的一些消息,也是齊源告訴我的。
周祁找到警察局去,問了那天的詳細情況,也許是出於對我的同情,女警事無巨細地告知了他。
然後周祁就崩潰了。
走出警察局,他就那麼跪倒在路邊,哭得聲嘶力竭。
當時齊源就陪在他身邊,看著周祁抬起通紅的眼睛,又問了一遍:「你究竟知不知道阿辭去哪兒了?」
「不知道啊。」
齊源看著他,無奈地聳聳肩,「你知道的,溫辭性格就那樣,捂不熱,我們誰都跟她不熟,她隻認你一個人。」
這話好像徹底把周祁擊垮了。
他開始瘋狂地調查,這些年,我都經歷了什麼。
在國外那三年,又發生了什麼。
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每被揭開一點,周祁就更崩潰一點。
我想他一定很後悔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但覆水難收。
聽聞周祁的痛苦,我也並不覺得快意,心裡隻剩下漫無邊際的漠然。
何況無論是當時經歷這些,還是如今回憶起來,我心裡其實都很難有什麼激烈的想法。
因為一直以來,我都像一具行屍走肉那樣活著,隻有周祁能調動我的一點情緒,讓我在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裡找到一絲期望。
如今,也都消散。
那天,齊源告訴我,我們以前念過的那所高中舉辦校慶典禮,邀請傑出校友回去參加。
我和周祁的邀請函,都被寄到了周祁那裡。
他回去看望老師,曾經的年級主任很感慨:
「這麼多年,你和溫辭一直都在一起,還結婚了啊——真是難得,很少有年少情侶能走到這一步。」
周祁木然地站在那裡,聽年級主任一句句念叨著過往,都是被他刻意塵封在記憶角落裡的那些細節。
「他肯定想起來了,十七八歲那陣他有多愛你,哪怕高考完我們一起喝醉了,走在路上,他都念叨著,未來要和溫辭結婚。」
齊源說著,停頓了一下,「所以走出學校的時候,我告訴他,別裝了,溫辭在國外整整三年,你都沒想過去看她一次,隻顧著和蘇予糾纏。」
「何況,她現在已經對你死心了。」
14
周祁是個很聰明的人。
就從這句話裡,他就猜到了我和齊源還有聯系,於是想辦法從他那裡找到了我的聯絡地址。
那天下午,我拎著一袋藥從醫院回來時,發現周祁就站在門口。
看到我的一瞬間,他眼睛就紅了:「……阿辭。」
「阿辭,你也生病了,是嗎?」
「沒有,我很健康。」
我淡漠地ẗúₙ說,「隻是一些心理和精神方面的藥物而已,我吃了很多年了,暫時不會危及到性命,至少不會像癌症那麼無可治愈。」
說完,我越過他就要往院子裡走,然而周祁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擺,哀求似的說:「阿辭,我不想和你離婚。」
我覺得很荒謬。
因為我對他的愛並不是一瞬間消散的,而是在他一次又一次地選擇蘇予的過程裡,一點一點,慢慢消磨幹淨。
如今蘇予過世了,他又回來找我,算什麼呢?
於是我冷靜地建議他:「其實,如果你舍不得蘇予,可以陪她一起走的。」
「我沒有舍不得她!」
這一句驀然抬高分貝後,他的聲音又低下來,
「我一開始就說過,蘇予她得了癌症,快要死了,我隻是覺得愧疚,想陪她走完最後一程而已。」
我已經數不清,這是他第幾次在我面前提到蘇予的病了。
好像因為她得了癌症,所以全世界都得無條件地遷就她,死亡面前,一切讓道。
於是我終於笑起來:「那有什麼了不起的啊。」
「不就是癌症嗎,不就是快死了嗎?難道隻有她一個人經歷過嗎?」
「這麼多年,我割過腕,燒過炭,也吃過好幾次藥,隻不過每一次都被救回來了而已。她在你面前哭著說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時候,其實我是羨慕她的啊。」
「我羨慕她,可以沒有拘束地死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她換的。」
「讓我死,讓她好好地活著,幸福地和你在一起。所有人都得償所願,那樣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