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告訴旁人……
這話就很有意思了。
如果真的一點兒問題沒有,那豬肉張完全不必如此鄭重的反復叮囑,或者幹脆一句“別胡說八道”之類教訓的話就完了。
可偏偏是“不許告訴旁人”,這就說明豬肉張自己很可能也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但是顧忌到某些東西,所以不敢對外張揚。
很快,一行人來到小豬說的豬肉攤子附近。
小豬被阿德抱著,看得比誰都高都遠,老早就指著東北角一個人頭攢動的小攤子道:“爹!”
眾人定睛一看,確實很忙。
挺大的一個攤子,全憑豬肉張一個人忙活,又要攬客,又要稱斤,又要割肉,還要給有需求的客人細細剁成臊子,或是再剔幾根大骨,又幹荷葉好生包起來,忙得陀螺也似。
難怪沒注意到兒子跑遠了。
或許他也注意到了,隻是實在抽不出身去管,左右前幾日也都安全地回來了……
元培先過去,“豬肉張?”
豬肉張抬頭一看,見是官差,便下意識拱肩縮背點頭哈腰,“是,是小人,大人……小豬?!”
小豬衝他伸出胳膊,“爹!”
豬肉張嚇得夠嗆,才要伸手去抱兒子,又想起來自己還滿手油,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他就是個村裡殺豬的,平時最怕見官,可今兒一來就來好幾個,自家豬崽子還在人家胳膊上坐著,這,這是得惹了多大的禍!
見豬肉張冷汗都下來了,元培笑道:“別怕,你兒子沒闖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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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肉張狠狠松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腿兒都軟了。
小豬顛兒顛兒跑到他身邊,摟著大腿叫爹。
豬肉張顧不得許多,狠狠往他額頭上拍了一巴掌,壓著嗓子罵道:“叫你別亂跑別亂跑……”
你這不光亂跑,還把官差惹來了!
罵完兒子,豬肉張又堆起滿臉笑,“幾位差爺,呃,”他這才注意到還有位英姿颯爽的姑娘,一邊疑惑衙門裡如今也招女人了,一邊改口道,“幾位大人辛苦跑一趟,小人實在是,這,這幾斤肉……”
他慌忙撿出幾塊上好肥肉,都用大荷葉包起來,便要白送。
元培和阿德便都上前阻止,“別瞎忙,弄得咱們好像上門打劫似的,沒得壞了我們開封府的名聲。”
因他們都穿著官服,突然聚集到一個小攤子上,過往行人難免多看幾眼。便是有想來賣肉的,也都怕出什麼事,遠遠站住,不敢過來了。
見豬肉張越發不知所措,馬冰便道:“你兒子說你師父於老漢……”
這裡人來人往,且又是還沒弄明白的事,馬冰就隻簡單提了個名字。
若果有此事,豬肉張必有反應。
果然,一聽於老漢,豬肉張就變了臉色,立刻低頭去瞪兒子,“你這孽障!”
小豬給他罵得隻縮脖子,眼眶迅速變紅,蓄起兩大包眼淚,委屈巴巴的。
見豬肉張這樣,眾人心裡就有了譜。
元培衝他一抬手,“走吧,隨我們去衙門裡說說。”
豬肉張無可奈何,隻是看著剛開張不久的攤子幹著急,“這……”
天兒熱,若不趕快賣完,肉都該臭了。
一整頭豬呢,大半個月都得白忙活。
一直沒出聲的謝鈺忽道:“都送去開封府,該多少是多少。”
開封府上下常駐近千人,別說一頭豬,就是十頭豬也消耗得完。
豬肉張一聽,感激不盡,衝四周圍觀的新老客戶拱手道:“差爺們包圓兒啦,今兒收攤了收攤!對不住了啊各位!”
眾人見說,才知道豬肉張沒犯事,看熱鬧的遺憾散去,想買肉的也隻好改去別家。
等豬肉張裝車的空檔,馬冰就對謝鈺笑道:“謝大人當真心細如發。”
若強拉著豬肉張去衙門,今兒這麼多人瞧見,必然流言四起,到時候人家怎麼做買賣?
謝鈺這樣一弄,既不耽誤辦案,又不耽擱爺倆做買賣,且外頭的人一瞧是衙門來買肉,那豬肉張必然是清白的呀,當真一點兒隱患都沒了。
而即便後面真的查出來豬肉張有問題,外人也會自動理解為開封府的人請君入瓮……
哪怕是一樣的話,從她口中說出總是能令謝鈺倍感愉悅。
謝大人眼中沁了笑意,“白誇的話也不算什麼。”
馬冰失笑,往前一指,“那就燉個大豬頭!”
大廚房每日採買都有定量,菜譜也是固定的,想來這會兒都開始準備午飯了,冷不丁突然丟過去將近一頭豬,也夠他們頭疼的。
倒不如先割幾塊下來,留著中午和晚上大家開小灶,略少一點,大廚房也好處置。
豬肉價賤,且被人視為不潔,食用者多為中下層老百姓。而達官顯貴們多以鹿肉牛肉羊肉為主,雖偶爾也有吃豬肉的,畢竟隻是少數。
謝鈺不大挑,卻也沒吃過豬頭。
他下意識順著馬冰的手指看向豬肉張的推車,就見上面好大一顆粉紅豬頭,大嘴微張,小眼微睜,好一副死不瞑目的慘象,卻偏像是笑著……
算了,還是不看了。
聽見馬冰在耳邊憋笑,謝鈺才意識到她又在逗自己,有點無奈,但更多的還是高興。
他對自己說,你看,她每天同那麼些人打交道,怎麼不逗旁人,偏逗我?
或許她自己還沒意識到,但可見在心裡還是不同的。
他很中意這樣的不同。
況且現在她又能主動玩笑了,便是漸漸忘了那位小袁姑娘帶來的煩惱。
這很好。
因現在什麼都還沒弄明白,也不好正經八百地審案,謝鈺和馬冰一合計,索性直接就將豬肉張帶去藥園,一邊分割豬肉,一邊答話。
不過令謝鈺意外的是,馬冰真的要了那個豬頭!
那個似笑非笑的大豬頭!
豬肉張麻利地處理了豬頭,又按照馬冰說的,切了好大一條上等五花下來,粗粗一估量,約莫五斤。
王衡就在一旁樂呵呵搖扇子,“得,又有口福啦!”
可惜袁家的小丫頭不知怎的鬧別扭,這幾日都不來了。
謝鈺打發人將剩下的大半頭豬送去大廚房,馬冰利落地起火燒水,拉著阿德和元培打下手。
小豬什麼事都不懂呢,被王衡拉過去帶著玩,沒一會兒就咯咯笑開了。
老人嘛,都喜歡逗弄小孩兒玩。
換成大人後,一切就都變得簡單起來。
豬肉張頭一回進衙門,渾身不自在,但到底常年在街面上混跡,口齒還是清楚的。
他搓著手道:“小人是有個師父姓於,性子也有些古怪,但,但確實不至於殺人吶!”
謝鈺問:“小豬之前同你說過什麼,你警告他不許告訴別人?”
豬肉張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明顯有些糾結,但到底扛不住衙門的壓力,還是老實交代了。
大概五六天前吧,在外面和小伙伴們捉迷藏的小豬突然告訴豬肉張,說看著老於拿著刀和一包血淋淋的東西往後山走,當時小豬就好奇,想跟著去看看,可他膽子小,天又擦黑了,走到半路就被村口的老鸹叫嚇回來。
原本這事兒過去也就算了,結果第二天,小豬又看見了!
“……一連幾天,那小子都說看見於師父去後山,”豬肉張道,“每次都是帶著刀,還帶著血淋淋的東西,有時包袱大點,有時小點……”
當時他也覺得奇怪,還跟著看了一回,果然如此!
試想一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個面目可憎的老人提著刀,拎著滴血的包袱獨自去後山,走幾步就回頭看看,十分警惕的樣子……
眾人跟著想了一回,也覺得毛骨悚然。
老於是村裡的殺豬匠,早年收了幾個徒弟,因脾氣不好,最後隻有豬肉張一人堅持下來,如今倒也沒有完全金盆洗手,村裡村外一帶的豬肉買賣大多還是老於做。
也因為這個,豬肉張不想跟師父爭買賣,這才每天起早貪黑進城賣肉。
按理說,一個殺豬的,偶爾弄點血肉倒也不算什麼。
但這有什麼可避諱人的呢?
也不知小豬從哪裡聽得話本,就說是不是老於殺人分屍,劈開後一塊塊往後山埋。
聽了豬肉張的話,眾人一陣沉默,然後齊刷刷扭頭去看正在王衡身邊笑的一臉天真的小屁孩兒。
這……
還別說,往年還真有屠戶借著便利殺人分屍的案件!
屠夫大多有一手庖丁解牛的好手段,況且一應刀具、車輛都是齊備的,便是弄一地血,輕易也沒人懷疑,實在是殺人越貨分割拋屍的不二選擇。
“大人!”豬肉張一咬牙,竟直接跪下了,“小人的師父雖算不得和善,但,但實在不至於殺人啊!”
謝鈺沒輕易下定論。
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多少人都說兇手是老實人的,可這“老實”,跟殺人當真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小豬說老於壞,你也說他不和善,究竟什麼緣故?”那邊馬冰快手快腳處理好豬肉,加了蔥姜料酒入鍋煮血沫,抽空過來問道。
天地君親師,最後一條說的就是“師父”,那可真是跟親爹娘沒什麼分別的,弟子等闲不能說師父的不是,不然一準兒給人戳脊梁骨。
但官差都問了,也由不得豬肉張不說。
“師父他老人家當真沒有大毛病,就是,就是早年沒了老婆孩子,後半輩子沒了指望,生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故而總是愛留一手……”
豬肉張說得實在是太過含蓄,村子上下誰不知道於屠戶毛病多,分明認了徒弟,卻總要拉過來磋磨個五七年,端茶倒水洗腳捏背,那都不當徒弟使喚,分明是弄了個不要錢的奴才呢!
你說你磋磨也就罷了,權當師父殺性子,可即便如此,於屠戶也不正經教導本事,說一句藏半句,全憑徒弟們自己摸索。
這時間一久,尋常人哪裡熬得住?
原本五六個徒弟的,也就隻剩下豬肉張一個。
饒是這麼著,於屠戶一言不合也是要打罵的。
就小豬記事兒這幾年,豬肉張也這麼大的人了,於屠戶還動過好幾回手呢,一點不避諱人!
那邊水開了,馬冰過去用大漏勺抄血沫,重新拿水衝過,再下冰糖炒糖色,另換了配料加水燉。
鍋蓋上放兩塊大石頭壓著,更入味,也更容易爛。
這配料一齊,香味就慢慢出來了,鹽津津的,還透著一絲甜,配著葷腥格外誘人。
連謝鈺都忍不住往鍋裡瞅了兩眼,在一片漸濃的香氣中繼續問話,“你敬重師父,這本沒什麼,但人命關天,你既已發現不對,就該報官。難不成師父還要排在律法之前?”
再不濟,你真覺得師父無辜,想替他洗脫嫌疑,幹脆親自去看看不就完了?
偏什麼也不做,又不報官,萬一真有命案,豈不耽擱!
不過這話他不好對平民百姓說,隻是想想罷了。
因為若兇手真殺了人,殺一個,殺兩個,對他們來說都沒有什麼分別,萬一豬肉張貿然跑去查看,那於屠戶再將他也殺了滅口就壞了。
隻是你也該來報官嘛!
一番話說得豬肉張面有愧色,卻唯獨不見後悔。
謝鈺等人見了,隻得搖頭。
於屠戶真是好福氣,攤上這麼個愚孝的徒弟!
第70章 生肉
接下來,謝鈺又細細問了那於屠戶的姓名、住址、身體特徵,日常做些什麼,可曾與哪些人結仇。
豬肉張都垂頭喪氣地說了,隻是又替於屠戶分辨。
謝鈺道:“他是否無辜,自有衙門斷定,你不必多言。”
照這爺倆的話來看,於屠戶的人緣屬實算不上好,脾氣又古怪,朋友沒幾個,結梁子的倒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