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貴了!
見他伶俐,趙夫人笑著說了幾句,又指著另一樣問道:“多謝師父們費心,那又是什麼?”
小沙彌看了眼,“那是素雞,是用葫蘆刻出雞的模樣,先上鍋蒸熟再用油鹽快炒……”
另有裹了面糊煎得金燦燦的豆腐、爛糊茄子一起燉的好面筋、油鹽香醋涼拌的各色爽口野菜,還有一鍋加了蜂蜜的棗花饽饽,幹菜葉子切碎了蒸出來的油餅,都是色香味俱全。
民間炒菜多用動物油脂,不過總有些僧侶要吃素,便陸續衍生出芝麻油、荏子油和麻子油等。
後來時局穩定,經濟繁榮,聽說還有人嘗試用黃豆榨油,十分香甜,隻是價格高昂,等闲人無力嘗試。
如今這福雲寺裡用的便是芝麻油,最是濃香撲鼻。
馬冰尤其愛那和茄子一起燉的面筋,勁道彈牙,飽吸湯汁,一口下去,濃稠的汁水便噴濺出來,滿口生香。
聽說福雲寺後頭開了許多菜園,這茄子也是自家種的,雖不似外面精挑細選的漂亮,但個大肉厚,別有一番風味。
素燒鵝裡頭則是事先煮熟搗好的山藥泥,外頭用豆腐皮裹成卷,先炸後煮,外韌內柔,口感豐富,很是香甜可口。
她眼睜睜看著隔壁桌一個老太太一口氣吃了一大盤!
趙夫人也愛得很,飯後還和馬冰笑說:“聽說廟裡還賣各色菜幹子,走的時候咱們也買些,家去自己做了吃。”
應季菜蔬自然最美味,但茄子、豆角等肥嫩肉厚的蔬菜曬成幹後做燉菜也十分美味。
馬冰也心滿意足,臨走前還多塞了一塊棗饽饽。
裡面揉了蜂蜜,特別甜!
這素齋確實對得起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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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都是不值錢的素菜,做法也不見多麼復雜,但恰恰就是因為這份簡單豪放,才越發凸顯了菜蔬原本的清香,很有些返璞歸真的意思。
午飯後,謝鈺就跟元培離開了,好像是有什麼事。
馬冰陪著趙夫人去逛了逛,走過場隨大流燒了幾炷香。
中間看見販賣平安符的地方,都不約而同想起剛才壽陽公主的插曲,差點笑出聲。
不得不說皇帝這一招借刀殺人真是陰損,既全了自己親厚兄妹的好名聲,又讓當年的死對頭生不如死……
有壽陽公主來“侍疾”,順王能不能熬過今年都難說。
趙夫人到底是個閨秀出身,逛了半日便十分疲憊,自回去休息。
來的客人也都累了,一溜兒房舍竟安靜得很,馬冰怔怔盯著房頂出神,不知不覺間,竟也迷糊過去,一睜眼,天都擦黑了。
陸續有命婦們相互串門,趙夫人少不得招待一二,馬冰趁機溜出來,將一幹虛與委蛇拋在身後。
附近幾座山都沒什麼人煙,隻福雲寺點了些燈,與日常開封的燈火通明簡直活像兩個世界。
入夜後山風更大,冷風中夾著清冽的松柏香和檀香味,讓馬冰不自覺想起另一個人。
也不知他這會兒在做什麼。
希望不要出來……
因地上燈光不盛,星月之輝越發凸顯,好似黑色絨布上肆意潑灑的碎銀。
可馬冰仰頭看了會兒,總覺得還是西北的夜空更美更遼闊。
人多的地方,好像連天空都狹隘了似的。
她一路走,一路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袱裡掏出各色東西,往身上這裡塞一點,那裡掖一塊,不多時,肩膀和腰身都粗了些許。
走到一半,她甚至還往鞋底塞了兩層,瞬間拔高。
若隻看輪廓,她幾乎已經是個高大挺拔的年輕男人了。
做完這一切後,馬冰滿意地點了點頭,大大方方往男客們所在的東院走去。
中午打飯時她隨口問了那小沙彌幾句,確定田嵩就住在第三座小院裡,門口放著一個竹筐的就是。
門口放筐的風俗古已有之,多見於名士之門。
都說文人清貴,其實在馬冰看來,他們看重名聲地位之心遠比武人更重。
讀書人自然要科舉,但即便有幸皇榜登科,還要經歷漫長的選官。那個時候,名氣至關重要。
說白了,想出人頭地,首先要當權者知道有你這麼個人!
所以很多文人往往會在科舉前就想法子出名。
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借助前輩的力量。
若果然得了他們的青眼,一來成名指日可待,二來若來日步入朝堂,便是天然一段靠山。
後輩們想出名,前輩們也想往自己陣營巴拉人才,卻又不能人人都見,說不得要先看才華。
所以往往那些成名已久的文人墨客就會在自家門口放一個大筐,有意向的學子們則會向筐內投遞自己的得意之作。
田嵩現在確實落魄了,但舊年在文壇積累的名聲卻還在,每年仍有不少學子登門自薦,自然也少不得大筐。
馬冰遠遠就看見了那隻大筐,不禁冷笑。
人一旦嘗過權勢的滋味,就再難放開。
田嵩退居幕後多年,時至今日,竟還不死心,想要招賢納士。
“你尊享榮華那麼多年,也該贖罪了……”馬冰緩緩吐出一口氣,往四周看了看。
路上空無一人,唯有樹影參差,伴著山風刮過洞窟的嗚咽,好似鬼怪出洞、妖魔降世。
膽子小一些的,恐怕睡都睡不安穩。
很好。
她抿了抿唇,慢慢將手探入懷中。
然而就在此時,角落的陰影裡慢慢走出來一個人,“馬姑娘。”
馬冰身體一僵。
謝鈺?!
謝鈺換了身靛青色箭袖短袍,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時,幾乎與濃鬱的夜色融為一體,甚至連馬冰都沒發現。
他走過來,看著馬冰的背影,“你果然來了。”
馬冰有點無奈。
我都偽裝成這樣了,你竟然還認得出?!
謝鈺簡直像有讀心術,不待她發問便道:“一個人的身形、聲音都可以偽裝,但走路的姿勢大多不會變。”
尤其她以為深夜無人,難免放松警惕,幾乎是一瞥,謝鈺就鎖定了對方的身份。
事已至此,馬冰隻好轉過身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謝鈺看著她,“午飯後就來了。”
他總覺得馬冰一定會對田嵩出手,所以早早來蹲守。
果然……
“你不要做傻事。”謝鈺看著她沒露出來的手說。
他最不想見到的一幕,終究成真了。
前不久,他們還心意相通,仿佛世間最甜蜜美妙的事情不過如此。
可今時今日,卻以截然相反的立場和目的站在這裡。
“你要攔我?”馬冰直直看著他,反問。
“前不久你還問我,天子犯法,是否與庶民同罪。”謝鈺緩緩道。
看來,他的猜測沒錯。
血海深仇大過天,確實該報,可一旦殺了人,事情便難以收場。
田嵩縱然現在退了,也曾官居戶部尚書,他若在京城遇刺,朝廷和陛下不可能置之不理,定然要給天下一個說法。
田嵩垂垂老矣,不過強弩之末,蹦跶不了多久,但她還年輕,有大好的年華,不該為他沾了血。
報仇的方法有很多,無論如何,謝鈺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自毀前程。
馬冰嗤笑。
若當真與庶民同罪,這些人絕活不到今日!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謝鈺在想,既然田嵩是真,那麼他在位時交往甚密的幾人,自然也難逃嫌疑。
下一個會是誰?
付文山?胡青?還是……肅親王?
如果真的是他們,馬冰會怎麼做?
還是說,她已經下手了,自己沒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馬冰突然笑了,“我不會為這些人弄髒自己的手。”
就這麼殺了,便宜他們了!
她要看著那些人身敗名裂,也讓他們眼睜睜看著一生費盡心機得來的榮華富貴化為烏有!
他們將晚節不保,子孫後代也會被永遠釘在恥辱柱上,被人們戳斷脊梁骨,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謝鈺一怔,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見她竟然從懷中抽出……一封信?
馬冰將信封在掌心拍了拍,當著謝鈺的面投入大筐,“隻是一封敘舊的信,謝大人,沒問題吧?”
從這個距離,謝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確實是一封信。
而且整體很薄,也很平整,似乎裡面隻夾了一張信紙。
隻是一封信?
敘舊?
剛還喊打喊殺,現在卻要敘舊?
老實講,謝鈺是不相信的。
那樣徹骨的仇恨,若換了自己,也不可能輕易放棄。
謝鈺確實希望馬冰冷靜,但她這樣幹脆利落的“放棄”,卻又明晃晃透出古怪。
馬冰倒背著手,晃悠悠來到他面前,煞有其事道:“不能殺他,罵幾句總可以吧?”
頓了頓,又一本正經道:“難得在這佛門聖地,謝大人怎麼總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或許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此感化了他呢!”
謝鈺:“……”
又來了,滿口謊話。
若真的能感化,還要律法和衙門做什麼?
他忽然覺得,或許今天的一切都是馬冰計劃好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心存疑慮,也想過可能會被追蹤,所以……引自己上鉤?
不,不對,若果然如此,她大可以直接取消,另尋機會。
或者,幹脆離開開封,擺脫監視,再喬裝潛回,豈不更沒有痕跡?
但他沒有證據。
謝鈺嘆了口氣。
這個姑娘就是看準了自己沒有證據便不會輕舉妄動。
依法辦事,秉公處理,這一點曾讓他所向披靡。
而如今,卻也成了牽絆自己的繩索。
“我要回去了。”馬冰忽然道,“謝大人還要繼續守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