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注意到了我震蕩起伏的情緒,再聽到我的質問。
謝新亭已經渾身僵住,他臉上的血色盡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青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鶴仙聽到了動靜,一面打著哈欠,一面裹著衣服走了進來。
她揉著眼,睡意蒙眬:「天青,你終於想起了你歷劫時的所有記憶?」
謝新亭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圈,他魂不守舍地愣愣開口。
「什麼叫做……終於想起?」
鶴仙笑了聲。
她慢悠悠跳上一旁的床榻,居高臨下盯著謝新亭。
此時的她,眼眸鎮定又幽深,終於有了千歲老仙的模樣。
她嗤笑:「你以為,天青不願意理你隻是欲擒故縱?
「若是天青打一開始就有記憶,她恨不得一劍殺了你。」
18
我閉關三年,修為依舊毫無長進。
師父看在了眼裡,他唉聲嘆氣:「這樣不是辦法,堪破情劫,就是要看得破才算渡了過去。
「天青挨不下去,吃了忘塵丹,忘了前塵往事。
「這可不算渡了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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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一個黃道吉日,他算出我跟謝新亭還剩下最後一次緣分。
當即把鶴仙拎了過來,叮囑她一定要看看我渡劫。
至少,別一開頭就把人弄死。
所以。
我的記憶,才會在遇到謝新亭後逐漸恢復。
鶴仙晃著兩條小腿,一張小臉上老氣橫秋。
她嘆氣:「唉,挑著日子解開天青的記憶,可難為老身啦。」
我已經收了簪子,放開了謝新亭。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垂在身側的手被握得發白。
他像是有些茫然,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啞聲開口:「最後一次緣分……是什麼意思?
「我跟青青,原本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怎麼就隻剩下最後一次了呢?」
說著,謝新亭咳嗽起來。
他痛苦地弓下腰,捂著嘴唇,臉色煞白。
我看到他指縫裡溢出星星點點的紅色,才冷不丁想起,他來找我時,胳膊就受了傷。
如今,一直未曾包扎。
隻不過。
與我何幹。
我冷眼看著謝新亭,平靜開口:「你走吧,我不殺你。」
謝新亭聽著我的話,他身體僵硬,怔怔地看著我,嗓音很輕:「青青,我知道錯了……我那時候真以為,你是劉相派來故意接近我的……
「我那時候忙著跟沈家建立聯系,忙著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就算知道你的身份後……我也不舍得動你,隻想著等我扳倒六皇子,就能喘一口氣。
「我是想……是想風風光光地娶你的呀。」
說著,謝新亭睫毛顫動。他眼眶紅了,近乎祈求般地望著我。
「青青,我那個時候選錯了、猜錯了。
「可後來,我殺了沈念,她被我一寸一寸地敲碎了骨頭,鞭刑了七七四十九日。
「我替你報了仇。
「青青……你就不能原諒我一回嗎?」
我看著謝新亭,平靜點頭。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沈念心懷叵測?
「你放她在我面前蹦跶了整整三年。
「嗯?謝新亭,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這話說出的瞬間。
謝新亭身形搖搖欲墜,他眼神痛苦地望著我,流下眼淚:「我做錯了,青青……求你原諒我啊……」
19
父君的六十壽辰辦得很順當。
宴席結束的第二天,我跟鶴仙收拾了行囊,就預備告辭回昆侖。
謝月聲舍不得我,悽悽切切地抱著我的腿,帶著哭腔:「娘親別走,要走你把聲聲也帶走吧,我願意跟你去所有地方。」
我推開謝月聲,蹲下身來看著他。
我理了理他的衣襟。
此刻看著他,已經毫無難過。
隻剩下了平和。
我想,或許我當年太年輕,做事也不夠穩妥。
他從小被養在別處,接觸的都是些居心叵測的人。
聽著旁人的闲言碎語,他那時候恨我,倒也算正常。
我生下了謝月聲,卻沒能把他教好,讓他長成現在這個樣子,我也有過錯。
我輕聲開口:「聲聲,希望你以後做一個聖明的國君,要讓你的百姓過得富足安康。」
但,我跟他的塵緣已斷。
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了。
謝月聲其實是一個情緒敏銳的孩子,他感受到了我對他的不在乎。
被愛的孩子都有恃無恐。
不被愛的孩子,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他眼睛裡湧著淚,卻也不敢號啕大哭,強忍著悲傷,哽咽地祈求我:「娘親,別走,你能不能別走,聲聲需要你……」
我笑了笑,低著頭:「抱歉。」
我推開謝月聲,轉身往回走,想去找鶴仙。
卻在路過轉角時,看到收拾整齊,也預備辭行的謝新亭。
他不知看了我多久,一雙眼霧沉沉的:「青青,我想跟你最後說兩句話,可以嗎?」
我並不設防,點了點頭,走向謝新亭。
想聽聽他想說什麼。
卻不承想,剛走近他,就聞到一股濃鬱的血腥氣。
緊接著,我才聞到掩藏在血腥氣下面的烏羽玉的味道。
還沒來得及反應。
我大腦一陣發暈,直直地往後跌去。
謝新亭穩穩抱住了我,他一字一頓,言語中透著無法掩飾的痴迷。
「昆侖那白胡子老道的話,我一個字都不肯信!
「青青,我跟你會有完完整整的一輩子。」
昏過去前,我心想。
你說的那白胡子老道,莫非是我師父?
我師父是世上唯一的天問,就沒有他算不準的東西。
他說的緣分已盡。
那就真的是緣分盡斷。
20
我再醒來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
我在謝新亭回燁國的馬車上,
我感覺到我口中有一股濃鬱的血腥氣,像是有人趁著我睡著時,往我嘴裡喂了什麼東西。
睜開眼,就看見一旁的謝新亭神色關切地看向我。
他神色緊張,似是有些不安,忐忑地看向我:「青青,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扶著頭,從馬車上緩緩坐直身體。
謝月聲跟他父親沆瀣一氣,此刻也坐在一旁,局促不安地望著我。
我笑了笑,嗓音柔和:「你們父子倆,真是調皮。」
謝新亭神色一愣,似是沒想到我會是這個反應。
但他唇畔立刻掛了笑,溫溫柔柔地看著我:「青青,我好想你。」
謝月聲也有樣學樣,撲到我的腿邊,親親熱熱地喊:「娘親,聲聲也好想你~」
我抱了抱謝月聲,將他推到一旁。
柔聲笑著:「我跟你父君有話要說,你能去旁邊的馬車坐一會兒嗎?」
謝月聲似是對我的溫柔有些無所適從,絞著下擺,期期艾艾道:「那……那娘親快些叫我回來哦。」
說著,謝月聲聽話地爬下馬車,一步三回頭地撩開簾子走了。
謝新亭看我這副模樣,一雙眼睛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手,似是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唇畔掛著笑:「青青想同我說些什麼?」
我也笑,體貼開口:「謝新亭,你不會以為,你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對我能施咒成功吧?」
21
我那時就問過,他謝新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不人不鬼,不妖不魔。
一身煞氣,兇氣衝天。
我動作迅疾地一踢暗櫃,從裡面抽出一把劍,直直地抵在謝新亭喉間。
我冷下了聲音:「我說過。
「我是昆侖弟子冼天青,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隨隨便便就想篡改我的記憶?」
我用力下按,劍身鋒利,很快就浸了血。
謝新亭一張臉灰敗下去,他似哭非哭地望著我,慢慢流出眼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失敗?!
「我以為……我以為能跟你共度一生的。
「我都想好了,等月聲長大,我就把王位傳給他……我們回到當初的茅屋去。
「我修好了,跟以前一模一樣。」
說著,謝新亭赤手空拳地就來抓我的劍。
很快,他手上就流下血。
謝新亭像是走投無路了,抓著劍尖抵在自己胸口,哀哀欲絕地厲聲道:「殺了我!若是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幹脆殺了我!」
我說:「謝新亭,我不會殺你。」
謝新亭臉上像是有了神採,他眼眸一亮,祈求般地望著我。
「青青,你舍不得殺我, 是不是你心裡還有我?」
我搖頭,近乎殘忍地戳破他的幻想。
「我無所謂你的死活。
「隻是殺了你, 會壞我道心,你不能死在我的手裡。」
謝新亭最後的一點希望破滅,他垂下眼, 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從謝新亭手中拔出劍, 利落且毫不留情地斬向他的右臂。
寶劍削鐵如泥, 幾乎沒發出太大的動靜。
謝新亭的右臂就被我完完整整地利落切斷。
瞬間, 鮮血如泉湧。
謝新亭卻像是不知痛覺般,無動於衷地定定望著我。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冷聲開口:「這是對我不敬的懲罰。」
頓了頓,我收刀回鞘。
「謝新亭,我們兩清。
「從今往後,前塵往事, 一筆勾銷。」
謝新亭死死地盯著我, 眼底浮出一抹猩紅。
他聽著我這話,像是終於有了反應, 哈哈笑了起來。
他一邊流淚一邊笑:「冼天青, 你肯定還愛著我。」
謝新亭捂著右臂整齊的傷口, 臉上露出一抹沉醉的笑來:
「要是能死在你手裡, 我會更加滿意。
「不過這是你親自給我的傷口,我也很喜歡。」
他笑彎了腰:「我愛你,青青,我愛你。」
我冷眼看著謝新亭發瘋,覺得厭煩。
我手指扣成圈放在唇邊, 吹了一聲口哨。
很快, 一隻漂亮的白鶴飛了過來。
我利落地從車窗翻到馬車頂,跳上了白鶴的後背。
底下。
謝月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滿心沉浸在母親回來的喜悅中。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馬車, 驚慌失措地仰頭望著我, 嗓音悽厲:「母親!母親!你要去哪兒?你不要聲聲了嗎!」
我站在鶴仙身上, 看著謝月聲,神色淡淡:「後會無期。」
再也不見。
22
閉上眼。
「疏昆」我閉關了三個月。
很快, 就一躍成為昆侖山上實力最強的弟子。
聽聞,燁國的王君莫名斷了條胳膊,回到燁國之後, 身體就一蹶不振。
有名醫診斷, 似是時日無多。
太子年幼,每日紅著眼眶聽學,但又不得不聽, 因為不知道如今的燁王何時會撒手人寰。
但, 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笑著一把摟住小弟子的肩膀,親親熱熱的, 嗓音也溫柔。
「嗯?聽說就是你當初把我撈起來, 又準備把我放生回海裡的?」
我笑:「真是心慈好善、樂於助人的好孩子。」
小弟子背後滲出冷汗。
她雙腿打著哆嗦, 哭喪著臉:「師姐,我錯了。」
我微笑。
「不,你沒錯。
「今夜罰抄二十遍衝虛真經, 明日準時交到我房裡來。」
頭頂突然灑下了一片光。
我眯起眼抬頭。
昆侖連綿下了幾個月的雨停了,天空明淨如洗。
疏雨洗天清,枕簟涼生。井桐一葉做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