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笑,是我逾越了,我有什麼資格教導他。
我從鶴仙手中摳了一塊幹淨的糕點出來,塞到謝月聲手中,輕聲道。
「你就在此地等著吧,我去叫宮娥領你離開。」
12
因這幾日夜夜做夢,我連著頭疼了好幾日。
因而也懶得再出門,宴席都接二連三地推拒掉了。
反倒是鶴仙,宅在院子裡鬧騰得厲害,整天嚷嚷著要出門看熱鬧。
這日,父君又派人來請我,說花園中的芙蕖開了,邀我去賞花。
末了,前來遞話的宮娥掃了一眼鶴仙,躬身道:「王君在花園設了席,請來了民間有名的糕點師傅,佳餚美馔俱全。」
鶴仙噌地一下眼睛亮了,她跳起來扯我的衣服:「要去要去要去!」
我伸手撫平衣裙上的褶皺,頭昏腦脹地允了下來:「那就去吧。」
我以為,花園設宴不便,人應當不多。
但等我抵達的時候,看著空落落的花園,也吃了一驚。
何止是不多,根本沒什麼人來。
父君一臉慈眉善目地朝我招手:「天青,來,過來坐。」
這老頭,突然回心轉意,要跟我敘父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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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蹊蹺,不情不願地往亭子裡蹭。
鶴仙卻早就拋下我,興高採烈地衝了進去。
父君先是朝著鶴仙問好,又向身邊人介紹:「這跟長樂公主一道從昆侖下來的仙子,才從仙鶴修成人形,是福澤深厚、德厚流光的仙人。」
我走近了,才發現亭中還坐著兩人。
是謝新亭與謝月聲。
謝新亭聽到父君的話語,神色自若地「唔」了一聲。
他微微笑著:「原來如此,竟是鶴仙大人。」
謝月聲明顯比謝新亭更藏不住情緒。
他像是長籲一口氣,後怕地拍了拍胸脯:「幸好,幸好,嚇得我以為是娘親生下的妹妹呢。」
我看到亭中坐著這二人,太陽穴又突突地跳了起來,想轉身就走。
「青青,幾日不見,我很想你。」
謝新亭嘆息一聲,幾步追上我,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說話時,氣息就噴吐在我脖頸上,攪得我汗毛倒豎。
我當即甩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我是金枝玉葉的長樂公主,又是昆侖山師姐,一步登天。
「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叫我青青?」
我看向一旁打圓場的父君,皺起眉:「修行者應當斬斷塵緣。
「我如今是代表昆侖下山賀禮,你是我父君,不叫我仙君也就罷了。你又憑什麼來管我的姻緣?」
13
謝新亭神色怔然一瞬,他的手指蜷縮了下,才啞聲開口:「抱歉,天青……仙子。」
我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後退一步。
剛想召回鶴仙,現在回去。
轉頭就看見保寧邁著大步,一臉怒容地衝了過來。
她咬著牙:「冼天青,怎麼又是你!
「為何父君安排我與燁王見面,宮娥卻叫了你來!
「你到底從中動了什麼手腳!」
保寧似是精心梳妝了一番,眉心點著花鈿。
她提著裙擺,氣鼓鼓伸手推了我一把:「走開!能不能離燁王遠些,他才是我命定的夫婿!」
其實早在保寧雄赳赳氣昂昂衝過來的時候,我大抵就猜到了她心中的不快。
因此在她伸手推我的時候,我往旁側躲了一躲。
又因為是在花池邊上,常年積水,路上長了青苔,潮湿且滑。
所以保寧推我的那一把落了空,她沒穩住,腳下一滑,剛巧把站在我身旁的謝新亭一腳踹下了湖中。
保寧「哎喲哎喲」地從地上捂著屁股爬起來,看著掉進花池的謝新亭,傻了眼。
謝新亭不愧是一國王君,被人一腳踹下池中,還頗有風度。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圈,一雙桃花眼祈求般地望著我:「青青,我不會凫水……」
我拍了拍保寧的肩,對她抬下巴:「看見沒,你的如意郎君落了水,就等你去救呢。」
說完,我召來鶴仙,掉頭就往外走。
鶴仙一向喜歡看樂子,縮在我懷中,還抻著脖子一個勁兒往花池裡瞧。
我聽到身後響起一聲撲通聲,是保寧毅然決然跳進了湖中。
鶴仙咯咯地笑:「燁王真是個大騙子。」
我回頭看了一眼。
謝新亭正面不改色地推開救他於水火的保寧,神色冷淡下來:
「不必了,我自己能上岸。
「謝謝公主好意。」
14
我最近總是晚上做夢,像是要把我遺忘的一生都給記起。
因此我睡得很不安穩。
夜裡,我聽到了嘎吱一聲響。
從夢中驚醒時,就看見謝新亭捂著胳膊,站在我的床前。
我聞到了血腥味,像是汩汩的鮮血從他身體內不斷湧出。
謝新亭的唇色發白,可他的嘴角卻含著一抹笑,那雙黝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我。
他的嗓音放得又軟又長,像是夜裡勾人魂魄的妖精:「長青……仙子,我不慎受了傷,你能幫我醫治嗎?」
此刻的謝新亭,與方才夢中那個人重合。
15
謝新亭當上太子時,其實站得並不穩。
朝中仍有支持六皇子的黨羽,其中以劉丞相一派最盛,跟謝新亭針鋒相對。
謝新亭為坐穩太子之位,主動接下平叛一職,遠赴邊疆。
沈太傅是謝新亭眼前的紅人,連帶著沈念也跟著地位不菲。
沈念隻是提了一句,要跟太子一同前往。
謝新亭就招來宮人,將沈念一路的行程都安排妥當。
那時,其實謝新亭已經對我冷淡很久,也鮮少來看我。
但不知為何,謝新亭最後還是將我也帶上了。
我一個人坐在狹窄陰湿的馬車內,隔壁就是沈念。
我聽得到謝月聲軟軟喊著沈念「沈姨」,問沈念何時嫁給他父君當太子妃。
沈念隻是溫溫婉婉地笑,說太子要等站穩了腳跟,才好向她父親求親,太子承諾,要給她風風光光的十裡紅妝。
謝月聲很崇拜沈念,他哇了一聲:「真的嗎?我好期待。」
聽著隔壁的嬉笑,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心如刀絞。
謝新亭,你既然不愛我,為何又要將我拴在身邊。
我不是個糾纏不清的人,知道緣分斷了之後,我能夠自己體面離開。
我那時已經打定了主意。
等這次謝新亭平叛結束之後,我就告訴他,我要離開。
隻可惜,我離開得並不成功。
因為抵達營地的第一天,沈念找上了我。
她笑著看向我:「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太子這麼多年都不肯放你離開。」
我正在與面前那盤孤零零的小蔥拌豆腐鬥爭。
沈念這幾年來,屢屢挑釁我,已經不算是什麼稀奇事。
聞言,我頭也不抬:「為什麼?」
沈念笑著,是一副憐憫的模樣:「他早就看穿了你的目的,知道你是劉丞相的私生女,故意接近他。
「他籌謀許久,就是為了將你綁在身邊,好要挾丞相。」
沈念的幾句話砸下來,砸得我腦袋發暈。
啊?
什麼叫我是劉丞相的私生女,故意接近謝新亭?
他拿我要挾誰?
怎麼每個字我都認識,合在一起我就聽不懂了?
我撂了筷子,託腮看著沈念:「抱歉,你說的話我聽不懂,請回吧。」
但很可惜,我也沒能成功把沈念請走。
因為我剛撂下筷子,就聽見刀鳴出鞘的聲響
一隊人馬從暗處鑽出,綁了我跟沈念。
昏迷過去前,我聽見沈念得意的嗓音:「我處心積慮跟太子接觸這麼久,可不是為了等他徹底放下你。
「要斷,就斷得幹脆。
「我才好體面地嫁給他當太子妃。」
16
再睜開眼,我發現我與沈念被吊在一起,背後就是滾滾而過的忘川。
忘川是條兇河,聽聞底下埋著數不清的屍骨,凡人過江,無一不死在裡面。
煞氣極重。
叛軍生得膀闊腰圓、滿臉橫肉。
他把劍架在我的脖子上,得意地望著對面的謝新亭,大笑開口:「太子,你夫人跟你的好知己,隻能活一個,你要選誰?」
一旁。
沈念醒來,哭哭啼啼地掉著眼淚:「我不過是戳破了你是劉丞相私生女的身份,你就要對我趕盡殺絕至此?」
她流淚望向謝新亭:「太子,我昨夜不慎聽到了夫人與人密謀,問在你身邊有沒有機會下手。
「我剛站出去戳穿夫人,就被她的同伙打暈。
「這不過是夫人設下的計謀,你不要相信。」
哭完,沈念一擦眼淚,咬著牙,又恢復成那副溫婉的性子。
「若是太子執意要選夫人,也無妨。」
她又微笑道:「我是太傅之女,理應兼愛無私。就算死在這裡,我也算是為國捐軀,我已知足。」
謝新亭望著我,臉色陰晴不定。
一旁的謝月聲沉不住氣,他聽了前因後果,一張小臉上滿是氣憤。
「你是不是嫉妒沈姨,才這般做戲!
「有你這樣的娘親,真是我的恥辱!」
他哭著鬧著望向謝新亭:「父君,沈姨是無辜的,你可千萬別因一念之差,害了好人……」
我看著謝月聲,隻覺得陌生。
他當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嗎?
他出生的那兩年,最是黏人,要我日日夜夜抱著才能哄睡。
怎麼……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
我心中悲涼,望著謝新亭,沉默半晌:「謝新亭,我隻想活下去……
「若你信我從前的真心,就應當知道,我不是誰派來故意接近你的人。
「如果我活下來,我會一個人離開此處,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也不會給你丟臉。」
謝新亭望著我,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圈。
他開口時,嘴唇似乎帶著顫:「抱歉……青青,我這次不能再縱容你繼續胡鬧。」
他閉了閉眼,沉默良久。
他睜眼時,看向了沈念。
叛軍大笑著,揮刀砍斷我頭上的繩索,一腳把我踹向了忘川。
「聽聞忘川兇險,落入江中必死無疑。我倒要看看,這傳聞是不是真的。」
我被迫跌落,眼角落下淚:「謝新亭,我好後悔,當初不該遇見你。」
謝新亭看到叛軍的動作,似是不可置信,他瞳孔緊縮,一把撲向了我。
「青青!」
但隻可惜是徒勞無功。
謝新亭隻抓住了我的袖角。
我的衣服不多,這件被我洗了穿、穿了洗,已經有些微微發白。
此刻,更是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
「刺啦」一聲。
衣袖被撕破。
我徑直跌入了忘川,被洶湧的河水吞沒。
最後一眼,我看見了河底埋沒的數不清的森森白骨。
17
我從夢魘中清醒,急促地呼吸著。
良久之後,我才從劇烈的咚咚心跳中冷靜下來。
死亡的感覺太過清晰。
若不是最後關頭,忘川中的煞氣生生衝開封印,讓我拿回仙力。
隻怕,我是真的要死在忘川。
我坐起身,靠在床榻,看著謝新亭。
怔怔開口。
「你受了傷?」
謝新亭眼眸亮了一瞬,他啞著嗓音:「夜裡有刺客,我不慎被刺傷。」
我起身下榻,在一旁的妝奁中翻找。
謝新亭以為我在找藥,放軟了嗓音,靠近我:「青青,我知道你果然還是心疼我。」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轉身一把將謝新亭按倒在地,攥著手中的簪子,尖端抵住他的太陽穴。
我嗓音又驚又怒:「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你怎麼闖進的我房間?
「外面守著鶴仙,你怎麼越過鶴仙悄無聲息地進來的?」
我手中的簪子往下壓,幾乎按出了一道血痕。
下山時,師父說是慶賀宴席,刀劍帶煞,不宜出現。
因此將我的佩劍收繳。
我方才為穩住謝新亭,火急火燎翻了半晌,才終於找出一把簪子當作利器。
夢中對死亡的恐懼太過清晰。
我按住謝新亭時,雙手仍在顫抖。
我極力扼住內心的憎恨,聲色俱厲地開口:「你已經害死過我一次,如今還想害死我第二次嗎?」
原本被我摁在地上時,謝新亭還帶著笑。
似是覺得我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