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娘娘見了我高興,第一句話卻不是對我說的,側了臉和周衍說一句:「原來是她啊。」
周衍微笑說:「是。」
她從手上褪下一個紅珊瑚的手釧予我,想要同我多說些什麼,可惜宮中乳母抱著哭哭啼啼的七皇子上前,容妃再沒有精力招待我們,滿心哄著小皇子。周衍神色不變,行了禮告退。
容妃眼也不抬,隻擺了擺手。
我與周衍踏出殿門,猶然可以聽見小兒哭鬧不止,隱約還有容妃柔聲哄七皇子的聲音。我忍不住看周衍,他神色淡淡的,好像並不在意。
正是天色漸暮的時候,他的側顏一半剪在了日落裡,美得不像話。
周衍好笑地轉過頭來。
「我好心解你圍,你做什麼用可憐的眼光看我?」
我倒是誠懇地搖了搖頭,原是我從前想岔了,恐怕容妃娘娘也並非如同從前傳言一般多麼思念自己的兒子。先前在容妃殿裡,分明兩人瞧著都是柔和的模樣,碰在一起卻是不溫不火,到底是疏遠了。
隻可憐公子渡水沐雪地回來,兄弟父母俱全,闔宮之大,竟是沒有一個一心盼他等他的人。
周衍瞧不得我可憐他的模樣,湊近我,笑得越發柔和:
「姜琇,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柔和裡卻藏了十分的痛,「當初我當質子一事,可是我母妃哭著向父皇求來的。」
與北齊開戰之前,宮中最受寵的不是皇後,亦不是容妃,而是謝家的女兒、謝宴戈的姑母謝靈芸與北齊的王女齊纓,二女驚才絕豔,並分宮中春秋二色。一樁宮廷鬥爭讓聖上大怒,處死了謝靈芸與齊纓,卻被早有幹戈之心的北齊拿住話腳,以公主之死問責大周,出師南下。
當初燕雲十六州淪陷,財帛城池填補了北齊的胃口,而一個比太子還要受寵的質子更是增添了北齊獲勝的顏面。北齊至此已經滿意,不再南下攻打。聖上已經滿意,至少江山短期內再沒有憂愁。皇後已經滿意,愚鈍的太子再沒有一個靈秀的皇子與其爭鋒。容妃亦是如此,帝王的愧疚比愛來得長久。
但周衍,是棄子。
是這人人圓滿裡的唯一不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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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聲問他:「那你每次往摘星樓回看,看見的是什麼?」
周衍看著我,倒是沒有再笑,眼裡黑沉沉的,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麼。可他隻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笑說:「我和你說過了,一重重的青山,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
我嘆了一口氣,這才記起來和周衍道謝,隻是如何避免與皇後結親,未免讓人頭疼。
我正伏身道謝,周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拎直了。
「姜琇,在我這兒,你永遠不需要道謝。」
我心一亂,正對上他的眼睛,白色的大袖與我碧色的袖子在風裡相碰。
我聽見他說:「恰好你退了親,恰好我正妃位子虛待,又恰好我向來和皇後太子過不去,再得罪一次也無妨。恰好你要定親,又恰好我母妃給我張羅要娶妻,你看,這麼多地恰好在一塊,我們是不是恰好?是不是?」
我的心亂得像被風吹過一樣,他逼我看他的眼睛。
暮色好像即將落盡,我半會兒才找回自己的魂,胡亂說道:「天色晚了,我該歸去了。」
我離開得匆忙,提著裙擺像逃一樣。
我上車輦的時候被叫住。
我沒想過「姜琇」這兩個字能再給他念出來。
我頓了一下,轉過身去,攏著袖展眉看著謝宴戈。
頭兩次見他沒有細看,原來時隔一年多,他已經長得更高了。從前我還到勉強到他肩頭,現下大約隻有胸膛了。少年意氣仍在,還多了分沙場磨礪的冷氣。
他踏著暮光走過來,我隻能,徒然地微笑。
他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識地往後退,我已經不能接受和他相距三尺之內。
謝宴戈將視線從我後退的足上收回,手搭在劍鞘上一噠一噠的,我猜想他生氣了,向來隻有他嫌棄別人的,沒有別人嫌棄他的,他大概也難以忍受。
他看向我。
「姜琇,離周衍遠一些。」
我聽了兀自好笑。
「你見他面上溫潤,知曉他是什麼樣城府的人?在北齊四年,你又知曉他如何在北齊引得幾位皇子廝殺內鬥,自個兒又過得極其安適無恙的?」謝宴戈說著有點兒火氣上來了:「世上好兒郎這麼多,周衍你最不該近。」
這話聽得好似他做了多大犧牲一般。我眼裡酸,卻還要笑。
我說:「縱然千般如此,可是,這與你又有什麼關系呢?」
謝宴戈,我為草為螢,又與你何關?與你謝宴戈有什麼關系?
他一下啞住了,臉上霜白一片。
我繼續說:「天下的好兒郎這樣多?」我唇生諷色,壓低了聲音:「太子的側妃、無法承爵的國公庶子、家有妾室的柳家子,這樣的人家與我姜府議親。謝宴戈——真是,拜你所賜。天下的好兒郎與我大半沒了關系。」
我將最不堪的模樣翻出來,刺得自己鮮血淋漓。謝宴戈踉跄往後退兩步,我聽聞他縱戰場上單槍匹馬地橫對千軍也顏色不變、半步不退。
我自己痛得厲害,瞧見了他失意的模樣卻覺得暢快。他這樣驕傲的人,平生未免沒有這樣下臉的時候。
誰家姑娘,咬牙切齒地去愛、去恨一個人。滿臉的淚還在笑。
我怨你陪她人左右相歡,怨你偶然想起我有愧疚,更怨你因為這愧疚不得不來提點我。
可是,誰要你愧疚,誰要你可憐?
謝宴戈往回走,我在他身後,冷冷地吐聲:「我唯有一願,求君成全。」
他停住。夕陽的餘暉到底散盡了,冷月如銀般傾灑。
少年郎的影子在我滿眼的淚裡模糊,風裡春寒刮人疼。
我說:「但願不見。」
不見便不知曉,不知曉你在及笄時回來,不知曉你與他人情投意合,不知曉你與他人三拜天地。我縱然日後聽見有人傳謝家的郎君與其妻情投意合舉案齊眉,我亦可笑騙自己,我未婚的夫婿已死在那年的戰役裡;他十九,死在了要回來娶我的夢裡。至於後來,再也不提。
我前世欠你幾何,到頭來要我今生用淚用顏面來還。
但願不見,你從此不出現在我眼前,我便當你我兩清。
謝宴戈轉過身來,銀月高懸在他之上,他眼角沾三分戾紅,斬人間無盡風流。
年少的將軍挺直了脊背。
「我亦有一願。」
「願你所願皆如願。」
那日的月色是那麼冷。
我淌了滿臉的淚,彎起唇微笑。
那時鮮衣怒馬年少,未免想到後來竟是不願相見。
6
京中近來有兩熱聞。
一是近日來越發炙手可熱、成了不少貴女夢中人的二皇子周衍,和剛退了親的姜太傅家嫡長女姜琇定親了。
二是朝堂上以謝家為首的主戰派,因為是否繼續出兵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問題,與以皇後母家永昌侯為首的主和派,在朝堂上爭執不止。
後者我隱隱約約有耳聞,實在是鬧得厲害。燕雲十六州不僅地處要塞,更代表了大周多年前被北齊打到地上的顏面,謝宴戈的兩位叔父,皆是戰死在了守城的戰場上。
但與我沒有關系了。
因為我要嫁人了。
母親挑剔,卻也對周衍挑不出毛病來。周衍人生得毓秀,心意也足,請的是木府全福夫人木老太太來說親。下聘的時候手筆驚得母親也變了顏色。
玉夫人調笑我說,這二皇子莫不是把容妃娘娘的庫房都盡數搬來下聘了。
我面上發熱。
等到又見到周衍的時候,相處便不如之前自然,更何況未成親的男女本就應該避嫌。
故而在我一見周衍就準備繞路走的時候,周衍好長嘆了一口氣。
我頓住,聽見他在後頭嘆道:「早知道姜小姐收了我的聘禮,轉眼便不認人了,到頭來竟是人財兩空。」
我轉頭,怒羞相加。
「誰平白不認人了?」
卻惶然撞進他滿是笑意的狹長眼眸,我耳根驀然發熱。
「姜琇啊姜琇,你不是對本皇子有什麼不軌之心吧,怎麼這樣羞?」
我半晌沒支吾出話來。
周衍把手背在身後,俯身同我說:「我呢,闲散皇子,最是不缺時間。那便請姜小姐,多多指教。」
梨花輕輕地落,他眉眼含三分溫柔繾綣。
我明明生著氣,卻也忍不住笑起來,大抵嫁給周衍,也不是什麼壞事。
7
林花謝了春紅,轉眼已經是蟬鳴荷初的時候了。婚期定在來年初春。母親本想多留我兩年,周衍往母親那坐了兩遭便說服了她。
我的箜篌和琴都闲置了,母親對我的女紅上心,時常要過來瞧我繡的嫁衣模樣。
宮中難得開宴,母親帶了我和姜珍去赴宮宴。孫幼宜婚期緊,初秋便要嫁到保定衛家去,便沒有再來。陸雙歡倒是來了,她也已經定親,大抵多年等不到謝宴戈半點兒回音,也絕望了。
雖然是宮裡的宴會,規矩多了一點,但是女人們湊一堆,小話總是說不完的。
從朝堂上離奇的事說到哪家的公子爺為花魁一擲千金,諸般皆有涉及。
我含著笑側耳靜聽。
我這邊正為姜珍滿上一杯梅子酒,甜津津的。我突然聽見。
「謝小將軍怎麼這樣糊塗,犯下這樣通天的大事?往日裡看著一等恣意,到頭來連累母親生生地被氣死,謝家數代人的光彩門楣,都給他一個人糟蹋了。」
我陡然一驚,姜珍小聲提醒我:「長姐,已滿溢出來了。」
我這才回神,收起玉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