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樾齋是家木貨行,商鋪遍及各個州府,不誇張的說,半個大靖用的都是它家的木制器物。
聞言,容峋挑了挑眉:「你想要?我便盡力一試。」
我隨口的玩笑,他似是當了真。
哪裡有那麼容易。
8
因著沒有婚書,名不正言不順,我和容峋隻好先這樣對付著過日子。
他看著是個粗人,但極是守禮,時常還要提醒我幾句:「雲顏,莫要……總盯著我的臉看。」
頭幾回聽見這話,我會一下子漲紅了臉。
現下不會了,隻很快地挪開眼睛。
心裡卻難免尋思,這人的臉乍看算明快,細端詳竟覺著,愈發俊秀。
從前跟著謝衡,小丫鬟們總哀求我透露些他的行蹤,說是遠遠看看也好。
我那時隻覺著她們瘋魔了……
隻我沒注意的是,在我低頭的瞬間,容峋的臉也早紅了一片。
「容相公在家嗎?」
一個粗獷的男聲打亂了院子裡說不清的氣氛,他是前些日子定制矮凳的酒樓掌櫃。
此番登門是來毀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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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籤好的契據,要夠違約的賠償,可心裡還不是滋味。
這幾日,容峋夜裡隻睡兩個時辰,就為了趕這些貨,現下這點銀子,工費都不夠。
這樣的事,近來發生了好幾回,都叫他做了白工,平白出力卻賺不到銀子。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並不刻意地揚了笑臉,又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正好,不用趕工還有銀子拿,我帶你逛市集添置些東西。」
他說的市集我從沒去過,聽說很熱鬧。
在謝府時,東西從來都是鋪子主動送上門,沒有專門要去跑腿採買的。
我雖是個丫鬟,可自幼長在那樣的富貴窩,又有規矩困著,許多市井東西都沒見識過。
跟著容峋來到市集,我是左也稀奇,右也想看,他就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扒拉看什麼,他也跟著扒拉。
一趟下來,卻是兩手空空,什麼也沒買。
「雲顏,不用省銀子的,想買的便買。」
我得意地看向他:「你信不信,我做的繡帕和衣裳,比那些賣的還好。」
9
我試著繡了一批帕子拿去市集賣,攤子才擺出去,就來了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也不言語,招呼著要就砸我攤子。
我心裡怕,可還是衝上去推人。
也不知他們吃什麼長成的,竟直接把我彈了回來。
不過我沒摔到地上,容峋正巧在我身後。
我摔進了他懷裡。
「阿峋,他們欺負人。」
我聲音越來越小,他笑著將我扶穩以後,給那幾個人一些錢財。
我問他是什麼,他說是人間煙火。
我便明白了。
夜裡,我數著白日賺的錢,也不知夠不夠容峋交的「人間煙火」。
猶豫著還是去了他的房裡問問。
正巧他的門沒有關,人正規規矩矩地躺在床上,我喚了兩聲,他沒答復。
我湊過去看,他竟是發了高熱。
提起褲管,發現他右腿膝蓋紅腫了一片。
自我進了他的家門,再沒見他拄過拐,那半截右腿,本就不屬於他的身體,又經過這樣久的勞累,也難怪會這樣。
我想幫他摘下去,可半天也沒找到竅門。
直到一隻溫熱的大手附在我的手上,拖著我碰到一處木紐:「扣這裡。」
我心裡某處,停了片刻似的,又加速了好幾下,攪得我心緒不寧。
容峋醒了,我聽他的,幫他解開了腿上的束縛,第一次直面他的斷腿。
我以為我會害怕,可是心裡竟是莫名發酸:「疼嗎?」
容峋搖了搖頭:「現在還是頭比較疼。」
那是發熱引起的。
「我是說,斷的時候……疼嗎?」
我原是很回避這個話題的,怕他難過,也不知怎麼就問了出來。
他依舊搖頭,輕描淡寫地一句:「太久了,不記著了。」
「那你的腿,什麼時候會疼?」
我繼續追問,想著既然開了口,便把該問的都問了。
容峋認真地想了想:「雨天,還有雪天。」
我明白了,是湿氣大的時節,得提前備著些止疼的才行。
10
這幾日養病,容峋琢磨著改良了那半截右腿,又用上了我給他縫的棉布墊子:「現在跟我自己的,該也沒區別了。」
凡他滿意的木活兒,我覺著世上也沒人再能做出更好的。
可外頭的人不識貨。
我挨家去找了那幾個毀約的商戶,發現他們用的都換成了紀樾齋的物件。
按說他家東西雖好,錢銀卻是容峋要的兩倍不止,大酒樓可以承擔,那幾個小商販怎的也成?
百思不得其解時,謝衡給了我答案。
他像是算準了我的行蹤,在品香面館前的巷子裡等到了我。
沒有小廝跟著,就他自己站在暗處,輕聲喚我過去,仔細瞧了半晌,才隱著笑意開口:「小顏,一個賺不得銀子,養不了家的男人,你還覺著能跟?」
我認識的謝衡,從不會讓自己處於暗處,也從來磊落,不屑於宵小之事。
現在是他變了,還是我從沒真的認得他。
「少爺,我本也不覺得,過日子的事,單靠一個人就能成。」
謝衡從袖中拿出一沓子繡帕:「你是說,靠這些?」
我微怔,心裡那點兒底氣蕩然無存,難怪我的生意那般好,竟是他買去的。
我有些著急地問:「少爺,小顏不懂,您為何,為何要與我為難?」
我可一直都是個忠僕……
謝衡並不答這句,反而問我:「你可知柳州雲家?」
我自是知曉,那是與謝家一樣的世家大族,出過五位宰輔,兩位皇後。
「隻要你點頭,便是雲家二房嫡三小姐,待春闱之後,我會下聘提親。」
我猛得抬眼看他,這是什麼胡話,提親什麼的還不算,世家血脈哪裡可以混淆。
可他篤定的神色分明在說他辦得到。
「母親那頭也已松口,隻要我此番高中,一切便水到渠成。」
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謝衡又道:「小顏,我不能為你下高臺,便得讓你到我身邊來。你該知道,我想要的……從不失手。」
我此時才信容峋那日不著邊際的話,謝衡對我是有心思,男人對女人的那種。
11
謝衡允我考慮,卻不承諾不再與我們為難。
他家財雄勢大,我和容峋綁一塊兒,也沒人一根小手指粗,怎麼鬥得過?
瞧我鼓著勁兒出門,垂著頭回來,容峋便知這一行沒得什麼好消息。
他輕手點了我鼻尖一下,也不多問:「我還有些積蓄的,不愁這片刻光景。」
說話間,他把全部家當都擺在了我面前,我打眼一看,還真不少,比我出府時夫人給的例銀多。
原來,沒有我之前,他能賺這麼多銀子。
我又愧又喜,容峋看得出:「勉強有胃口吃東西了嗎?」
他,這是拿錢哄人呢?
不過我還挺吃這一套的,我並不客氣地收了那些錢銀,我知道阿娘也管阿爹的錢。
扒拉幾口飯後,我急著出了門。
我偏不信,容峋那樣好的手藝,就找不出欣賞的人。
既然這些人都受制於謝家,那我就不找他們,去找那些不受限制的。
再回到芋兒胡同時,已是第二日午時。
容峋在胡同口截住我,滿頭滿身的汗,眼裡充了血,大抵是著急的。
也不知他是找了一夜,還是怎麼的。
「阿峋,我……」
我想解釋,自己是跟著出來化緣的尼姑進了庵堂,她們正巧在修繕一批木器,我帶著手中的幾個小物件去給打樣。
誰知道那庵堂遠得很,我都沒敢多坐,光是趕路就這個時辰才回來。
路上險些還掉坑裡了……
可他抱我好緊,我心狂跳,也說不出別的:「對不住,我以後不論去哪都先知會你。」
12
容峋接了庵堂的活計,足足半個月才都修繕好,工錢雖不多,還算沒被謝衡攪和了。
這些天我也沒闲著,在市集擺刺繡攤子的時候,逢人便推薦下容峋做的木工小玩意兒。
都是我哄他說喜歡,叫他給我做的。
他便盡了心力,用了些我不懂的復雜工藝。
往來的婦人對這些沒興趣,跟著她們的孩童倒是都喜歡,纏著他們的娘要買。
我每個五十文賣掉了。
容峋聽說後,眼睛睜得老大,笑容也有些刻意,我覺著這不是驚喜的模樣。
「賣虧了……嗎?」
我試探地問,他卻隻是笑著催我快些去吃飯。
我猜虧大了。
過了好幾日,他才松口告訴我,給我做的那些小玩意兒,單一個的工時便抵一整套梳妝臺。
我悔得一拍腦門,勁兒使大了,整個人蒙了似的坐在了椅子上。
隻聽容峋呀的一聲衝過來:「你打自己做什麼,再貴的東西也……沒你重要。」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導致最後幾個字我沒聽清,隻記得囑咐他:「下次做好的東西,都告訴我價碼。」
我暗暗發誓,這樣的蠢事可不敢再做。
再回市集時,我攤位前多了好些人,難道都是等著買帕子的?
我心中腹誹,第一個念頭便是謝衡找的人,想想又覺著不可能,他當著我的面拆穿了自己買過我繡帕的事,應當不會再做了。
不等我放好東西,那些人便湧了過來。
我聽明白了,都是來買那些小玩意兒的。
想起這事,我這腦門子就疼,提了東西便跑。
虧本一次還不長記性嗎?
這裡的攤子,怕是也擺不成了……
13
我又尋了個新的地方擺攤,這回知道要先去打點些錢銀,便也不急著今日開張。
回到芋兒胡同時天色還早,我盤算著叫上容峋去趟布莊,可剛進門就察覺不對勁。
院子裡一片狼藉,屋門也敞開著。
我快步跑了進去,聽見容峋著急地喊道:「別進來,快跑。」
隻不過,已經晚了。
我被人架著送到了容峋身側。
狹小的屋子裡此刻有十幾個人,都著黑衣蒙面,容峋已被人被壓制住。
那半截右腿也卸了下去,扔在一旁。
他控制不了平衡,狼狽地掙扎,卻怎麼也不肯跪在地上。
我想呼救,可我們這家在胡同最裡頭,隔著好幾個空門戶,這時間人都出門去了,即便喊叫,也沒人會來。
「大爺,大爺,你們走什麼路?要錢還是?」
我的話讓為首那人發了笑。
「小姑娘,你還挺有趣。」
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我臉上。
「混蛋,你們別碰她,我跪,跪你們,求你們……」
容峋掙扎著吼出聲,幾乎破了音。
我被打蒙了,原地後撤一步。
兩邊架著我的人故意松了手,任由我重重地跌坐在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遭了山賊還是土匪,不像,那就是仇家?
是……謝衡?
我很快否定這個念頭,一定不會是他。
一定不會……
就在我分神之時,為首那人手中握上了根長錐,又示意手下將容峋的手抬到他眼前。
他是要……廢了容峋的手?
我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蠻勁,一個猛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在那長錐落下時,遞了自己的上去。
貫穿手掌的一錐,骨碎肉裂……
疼,是真地疼。
可我腦海中隻一個念頭,容峋已經廢了腿,若再沒了做工的手,便是沒了全部。
這樣對他不公,太不公。
我不要命運這樣待他……
14
後來的事,我模模糊糊記著些,好像我疼暈過去前,聽見了謝衡的聲音。
是了,沒聽錯,他此刻就站在我的床前。
不對,是謝府的床。
他告訴我,我的手差點廢了。
他說差點,便是沒廢。
我問他容峋在哪,他隻說人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