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一句,便隻有:「不是我命人做的。」
我是信他的。
謝衡的心是善的,不會用這樣傷人的手段。
「少爺,我想回去。」
我的話,他都聽得見,也都有回應,隻不過是答非所問:「來人,雲姑娘想吃茶點了。」
隻這麼一句,便有江南廚子特制的精致點心送到我跟前。
夫人也來看過我幾次,不知少爺怎麼同她說的,她對我親近了許多。
事實上,府裡所有人都是如此。
若是以前,我會想自己何德何能,現在隻覺著莫名其妙。
我一個被發嫁出去的丫鬟,被他們待著像個主子,一切還都是因為真主子的偏寵。
這樣的感覺,讓我很不踏實。
我太了解高門大戶裡的這些東西。
一切得到的太容易,失去的也會很容易,隻要謝衡一個冷臉,那些對我恭敬的人,立刻就會改了面目,我不想要這樣。
我還是想回容峋那。
半夜裡,趁著守夜的嬤嬤打瞌睡,我光腳提著鞋溜了出去。
回到芋兒胡同時,天還沒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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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卻有人在說話。
「兄長,家裡這產業,你偏要置之死地嗎?」
這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不過不是容峋。
「我說過,隻要葉姝易來給我家雲顏磕頭認錯,我便告訴你們,當年做了手腳的地方在哪。」
這個是容峋的聲音,可他在說什麼……認錯?
「兄長,我娘畢竟是你的長輩,你……」
一聲怒喝打斷了他的話:「長輩?那你又可知,雲顏是我何人?」
我隔著門,都能感受到一股子怒氣。
15
長久地沉默之後,傳來了那個青年男人起身離開的腳步聲。
開門見著我,就……挺尷尬的。
他愧疚地低了頭,又拱手行了大禮,恭聲道:「紀葉嶺見過嫂嫂。」
我習慣似的回以一禮,他便走了。
可他喚我,嫂嫂。
我記著他說的是紀樾齋現任掌家的名諱。
來不及多想,容峋已經抱住了我。
「阿峋,我鑽狗洞出來的,身上髒……」
我自己都嫌棄這一身,奈何那人抱得更緊。
片刻光景,我聽了這輩子最多的一句對不住,他告訴我去謝家找了好多回,大門都沒進去。
是了,謝府戒備森嚴,除了我這種自小在那長大的,誰會知道狗洞藏在哪。
他還告訴我,他原來的名字叫紀容峋,是紀樾齋曾經的繼承人。
大家族裡那些手段,我聽得多了。
容峋這樁,我卻是真真的替他恨。
他方才提到的葉姝易是他的繼母,為了自己兒子上位,她陷害年僅十歲的容峋墮馬,又在上藥時做了手腳,伙同郎中,生生斷了他半條腿。
那樣的痛,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挺過來的?
我不敢想……
「其實,她原本想要的是我的命,隻是沒機會。而且,一個殘廢,也沒資格做家主。」
我不要他再說下去,他的回憶全是痛苦。
我大致猜到,那日的黑衣人是葉姝易派的,也明白容峋被逼離紀家時,定也留了後手。
為了我受傷的事,他大概用了那後手。
「阿峋,我賣你做的小玩意,才把他們……」
容峋急著打斷了我的話:「不是。」
看他的反應,應該就是了。
隻不過,他不願我擔負這份自責。
16
「阿峋,你不用伺候祖宗似地照看我。」
郎中的話,他逐字聽從,怕記不住還寫了下來,翻看的紙張都皺了。
「那怎麼行,郎中說稍有不慎,會影響日後行動,咱們家隻能有一個殘廢,這名額早被我佔了。」
這話……我怎麼聽得心裡一酸。
但有的人不這麼覺著。
「小顏本可以不用受傷,容相公以為呢?」
謝衡現在進這院子,如入無人之境。
看見他,容峋無奈,可也沒轍,為著那日的相救,他也不好撵人。
「你說,讓她跟我回去,她會聽的。」
我真不知謝衡是執著還是犯倔,偏在我這認了死理。
容峋壓根不搭茬,出去看爐上煎的藥。
謝衡也不急,顧自坐在桌邊倒水來喝。
「少爺,那是蜜水。」
我提醒後,他又放下了杯子,避著我的目光淺揚了下唇角,瞬時又收了回去。
謝衡不喜蜂蜜的味道,喝了倒也沒有不妥,隻是不喜。
除此,他還有許多忌諱,在人前卻都不顯露,這是老爺生前常約束他的,喜惡不形於色,所以旁人很難了解他。
隻我憑著生活點滴記了下來,總結了規律。
這也是他說我細心的原因。
「旁邊的幾處空院子,我買了下來,安插了人手住進去,再遇險,好歹能保你平安。」
謝衡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少爺是要上京赴考了?」
他微微點頭:「我不在時,這方玉扣好生帶著,保平安的,不可摘下去。」
說著,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塊並不起眼的白玉,看著我戴在脖子上才安心。
謝衡從來如此,便是再擔憂著我,也不會耽擱自己的前程。
他最是拎得清這些。
隻他實在多慮,自打容峋一封信送回紀家,那邊哪裡還敢輕舉妄動。
17
春闱之期,京城遇上了五十年不見的暴雨。
應考之人誊寫的卷面若被雨滴洇湿,幾年的努力或許就白費了。
我暗暗替謝衡祈禱,可一想到他曾說過的那些話,又不想他高中了。
容峋倒是沒多想什麼:「你還是求他高中吧,那樣他便留京做官,不用回來興州惹我心煩,挺好。」
我瞥他一眼,心裡卻知道他是存了好意的。
比起這個,這場雨帶給紀樾齋的麻煩才算大。
因為,祈宣殿供堂一角發生了垮塌。
這處皇家祭天的供堂,是五年前聖上親自下旨修建,正巧就是出自那位紀掌家的手筆。
當時因為避諱,整座供堂不能用一根釘,這才選了工藝最好的紀樾齋來建。
供堂建成時,工部測過,的確是堅固精巧。
可這才不過五年光景,就出了問題。
京裡頭早都議論開來,有種說法傳的最廣,說是天不佑我大靖……
聖上為此大怒,限期紀葉嶺在一個月內修繕好,否則會有怎樣的後果,誰也不知。
容峋告訴我,建造那供堂時,他才十五歲。
葉姝易逼著他接下這個重任,否則便要推平他娘的墳。
因為隻有他來做,功勞才可以全是紀葉嶺的。
所以,明面上雖都是紀葉嶺在忙活,卻是按著容峋定的圖紙做的。
他也的確是厲害,動手腳之處,即便那麼多老工匠經手,都沒能發現。
容峋看著自己的手,難免落寞:「我答應過阿爺,此生絕不辱沒紀家工藝,可為了心中怨憤,還是要利用它去毀掉葉姝易,以及她珍視的一切。」
我握住了他的手:「所以,你才自罰不肯再用紀姓?」
他反握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說過匠人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手,也隻會將最重要的,放在那上頭。
良久,才弱了聲音道:「是我,不配了。」
18
我暗暗在想,或許他是不配了,可紀家那位怕也配不起。
莫說一個月,便是給他一年,紀葉嶺也是修繕不好那座供堂的。
他根本尋不出錯處在哪,隻能眼看著坍塌一點點擴大。
限期將至之時,芋兒胡同來了位貴人。
那是個中年婦人,打扮得並不多張揚,卻也難掩綽約風姿。
她就是容峋的繼母,葉姝易。
見著我,她抬著下巴盯了兩眼,那高傲的神色,已不需多說,我也猜得出她早年對著容峋時,是個什麼嘴臉。
「峋兒,也就你把她當寶貝,為娘送你三十個比她美百倍的,如何?」
容峋像是氣笑了,使勁咳了兩聲。
聲音落下的一瞬,院子裡忽得多出了一批壯漢,正是謝衡留的那些。
容峋還真是不會跟他客氣……
葉姝易第二次登門時,態度上柔和了許多,氣焰也沒了大半。
她肯軟下身段,便說明紀葉嶺撐不住了。
聽說他在修繕時,被下落的木段砸傷了頭,也隻是簡單的包扎下,就頂著大雨,帶著傷繼續趕工。
老話說,刀隻有割在自己身上才會痛,葉姝易看著親兒受罪,自是心疼的。
她第三次登門時,已不再多說什麼,見著我便跪了下去,咬著牙道:「雲姑娘,誤傷了你,我給你磕頭賠罪,求你原諒。」
我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從前都是我給貴人們磕頭,我想去扶她,腦子裡閃過的卻都是容峋的斷腿。
眼前之人這一刻表面上是卑微的,可她的心要多狠有多狠,那是我看不見的。
我告訴自己,不應該同情這樣的人……
19
容峋兌現承諾,說出了自己做的手腳在哪處。
但沒人會感恩他。
我猶記著那人回眸時的眼神,像是被激怒的頭狼,隨時準備撲上去咬死獵物。
「阿峋……」
原本他隻要靜靜的等著,看葉姝易她們為供堂的事承受聖怒責罰,卻因為我的魯莽,提前露了蹤跡,又為給我出氣……
聽著我有些擔憂的詢問,容峋笑著攬過我,故作輕松又有些無奈的道:「連她都是叫你雲姑娘,也不知我們的婚書啥時候才能落印。」
怎的他的注意力竟在這稱呼上了?
「娶個媳婦幹看著的日子,還得熬著就是了。」
這樣沒羞沒臊的話,他還是頭回說。
我卻不覺唐突,直接沒羞沒臊地親他一口。
「這樣,便不算幹看著了。」
那人的臉當即紅了個透。
他明明就不是個當登徒子的料,偏要逞一時口舌之快……
我的手傷沒好,暫時是做不了繡活的,好在容峋近來生意多了起來。
聽說是有香客到庵堂上香時,瞧見那些木器主動打聽的。
口耳相傳間,這名聲還就打出去了。
他說這是我給他帶來的好福氣,每日忙的很,我瞧著他人都熬瘦了。
他卻越來越有幹勁兒。
還說日子總能越過越好,我是相信的。
20
這日,官府的人竟也找上門來。
他們說京裡頭來了大官兒,指明要容峋去修繕祈宣殿的供堂。
我驚了一跳,他卻一臉淡定,像是早預料到了。
我細問才知,原是這人把我也給蒙了……
雖說他那日當真沒騙葉姝易,可她帶回去的圖紙隻會讓紀葉嶺陷入更大的絕望中。
以他的能耐,根本修繕不了那處錯漏,唯一的法子就是重建,可他哪裡敢那樣上奏。
那便隻有一條路可走,親自面聖推薦一個能解決這事的人。
為了不背負欺君大罪,他是咬死了不會承認容峋是紀家人,好在容峋也不在意這個。
「雲顏,你等我回來,府衙那些勢利眼定不敢再扣著咱們的婚書。」
我這才明白,他盤算了一圈,竟都是為這個。
「好,等你回來,咱們就成親。」
隻我們哪裡知道,有人早已布了更大的局……
容峋走了沒幾日,府衙的人又來了,這次來的人更多,態度更加謙和,直接將我請到了知州府。
上位處坐著個打扮端雅的貴婦人,見著我竟還哭了出來。
她們一行幾個,拖著我左看右看的,還用碗裝著水合了兩滴血。
又問我要了脖子上戴的玉扣,翻看幾遍後,都哭作了一團。
我仔細聽了才知道,這貴婦是柳州雲家二房的嫡夫人,她說我是她那三歲上便被拐了的可憐閨女。
柳州雲家,二房嫡三小姐……
我心中猛地一抽,謝衡當日說的不就是這個身份。我使勁兒地解釋,自己有爹有娘,自幼長在謝家。
可她們請來了夫人還有一眾丫鬟小廝,竟都不承認了。
隻說我是五歲才被賣進府裡的。
至於那塊玉,明明是謝衡臨行前才給我的,說是保平安讓我務必貼身帶著……
怎麼會成了那小姐出生就帶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