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揚著笑容:「寶貝真厲害。」
平安聽了很開心,猛蹭我的褲腿,腸子掛在半空中。
跟著一晃一晃。
隔了一會兒,它說:【媽,歡迎回家。你別不要我,我很厲害。我會翻跟鬥。】
又隔了一會兒:【也別不要爸爸,他可能也會翻。】
這次,樓宴卻沒有讓小貓滾。
他頓了頓,說:「對,我會翻。」
18
我也沒想到。
比起人來。
我竟然和詭異們,相處得更像一家人。
宴會廳裡,他們嘰嘰喳喳:
【夫人會先吃哪道菜呢?】
【糖醋排骨吧?夫人喜歡把最喜歡吃的菜放在最後嘗。】
【但是以前,大人做的糖醋排骨和石頭一樣硬。現在他苦練廚藝,糖醋排骨看起來是最好吃的。】
【糟糕,這些菜都是大人親手做的。說漏嘴了,大人會不會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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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準,應該會背著夫人偷偷殺掉你,我小押十塊吧。】
【十塊算什麼押,老子梭哈。】
……
吵鬧,卻也有種怪異的溫馨。
樓宴難得沒有讓他們閉嘴,而是看著我出神。
燭光跳動,他的眉眼也柔和幾分。
直到我問出:
「你怎麼不動筷?」
宴會廳裡頓時安靜下來。
樓宴唇畔的笑意也停滯住。
我竟然知道,他在生氣。
他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是鬼。」
人鬼殊途。
他和我,不一樣。
19
樓宴起身,猛然將我打橫抱起。
銀筷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拉長語調:「哎,我的菜——」
「菜什麼菜。」
他語氣兇狠:「連我是誰都忘記了,還惦記著那幾道破菜。」
「不是破菜。」
我定定看著他,輕聲糾正:「好像是我喜歡的人親手給我做的。」
他身形一頓。
「那又怎麼樣,還不是被你忘記了。」
在被我遺忘的過去裡。
有人說:
「聲聲,我會保護你,不要怕。」
「不過是個破副本,跟著小爺大膽往前走。我一定帶你回家。」
「好像,沒辦法帶你回家了。裴,聲聲……」
記憶片段不斷地閃回、糾纏在一起。
我頭疼欲裂。
樓宴溫柔地吻下來,低聲哄我:「聲聲不疼,不要怕。」
「別想了,不記得我也沒關系,我們人鬼殊途……」
和記憶裡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終有一別。」
不。
我攥住他的衣角,和從前一樣哀求索取。
我們人鬼殊途。
該得意縱歡,心安理得。
恍惚之中。
我聽見平安在旁邊嚎著嗓子:
【清場,清場。】
【肅靜,肅靜。少兒不宜,都出去嗷……】
小貓好,人壞。
20
在最緊要的關頭,我突然落下眼淚。
樓宴驀地停住動作,攏好我的衣領:「對不起,我隻是,真的很想你。」
「聲聲,我怕你再丟下我。」
白日裡的偽裝盡數崩潰、瓦解。
他神情是毫不掩飾的委屈:「嘴上說著終有一別,可你真的走了,我還是後悔了。」
「怕你回來,也怕你不回來。」
尾音有些發顫。
和記憶裡的聲音漸漸重合。
我抬手摸上樓宴的脖頸。
這裡表面看起來光滑平整。
仔細去摸,卻凹凸不平。
因為我針線活粗糙,針腳歪歪扭扭。
而這裡,是我縫合的。
「疼嗎?」我問。
「不疼,早就不疼了。」他低聲說,「你回來,我很高興。」
天地之間,萬籟俱寂。
我熟練地喚他:「阿宴。」
在我找回的那一半記憶裡。
樓宴不僅僅是個恐怖副本的 boss。
還是,我的心上人。
21
我順從地鑽入他的臂彎。
炎熱的夏夜,樓宴的身體冰冷無比。
隨著我的動作,他耳後漲紅。
力道卻越發兇猛。
是甬道裡的感覺。
如玉面容隱在黑暗中,開疆拓土,侵略感十足。
我險些跪不住。
耳邊,隻聽見他聲音發啞地警告:「你,別想再逃。」
我還是想不起來。
在通關副本後,我已經和樓宴成了戀人。
既然這裡,是我的家。
那我,為什麼要逃?
算了。
想不明白的,就不想了。
總之這次,我不會再丟下他和平安了。
22
樓宴食髓知味,接連兩個月,鬧起來沒完沒了。
平安對此很鄙夷:【老登,怎麼和從前一樣,一天到晚就知道做這種事。】
但這裡是個單人副本。
有人在副本裡,沒有通關。
外面的人就進不來。
樓宴還真就挺闲。
直到這天,樓宴一大早就不見蹤影。
日上三竿,平安氣喘籲籲地跳上床。
邊踩邊嘰裡咕嚕:【媽媽,有人闖副本啦。全部詭異都要去應戰,我也得去呢。】
【我帶你去地下室,那裡可以看到副本的鏡像。】
我卻怔住:「有人闖副本?」
這裡不是單人副本嗎?
【怎麼會是單人副本呢?】
平安抬頭,不解地問:【就算平安不算人,爸爸當初還算人呀。要是單人副本的話,爸爸當初是怎麼和媽媽一起進來的呀?】
我站起身,懷中的暖爐頓時砸落在地,四分五裂。
樓宴,是和我一起進這個副本的。
當初,他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23
我沉默地跟在平安身後,一步步走入古堡最深處。
扶梯旋轉而下。
途經的長廊裡,掛滿了我的畫像。
有我專注解題的側臉。
有我拿下競賽後,戴著金牌的意氣風發。
我和樓宴,在浩瀚星空下親吻……
樓宴,不是生來詭異。
我和他,青梅竹馬。
三年前,異世降臨。
我被意外卷入副本。
樓宴想也沒想地將我護在懷中。
平安是我和樓宴在校園裡,一起救助的流浪貓。
它悽厲地嚎叫一聲,攀咬住樓宴的褲腿。
但還是無濟於事。
我們一起墜入黑暗。
副本突然降臨,我們經驗全無。
最先死的是平安。
黑霧濃重,幻化成一隻又一隻猙獰的手。
平安從我們的身後跳出來。
渾身炸毛,脊背如弓,對著黑霧龇牙咧嘴。
下一秒,它的身體在我們的面前支離破碎。
成為了副本的詭異。
我給它取名平安。
到頭來,它卻為了我的平安而丟掉性命。
24
樓宴的腦子轉得很快。
平安變成詭異,黑霧不再攻擊它。
它卻仍然保有生前的記憶。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的腦海裡瞬間成形。
他說:「聲聲,我會保護你,不要怕。」
「不過是個破副本,跟著小爺大膽往前走。我一定帶你回家。」
黑霧幻化成尖利的匕首,割開他的喉管。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
我隻能聽見他在耳畔喘著氣。
在斷斷續續地小聲說:「對、對不起,好像,沒辦法帶你回家了。裴,聲聲……」
成為詭異後,樓宴戰力驚人,很快成為副本的大 boss。
他能在這裡庇佑我和平安。
那麼從此往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啦。
我們相識於孤兒院。
互相依靠,結伴同行。
小時候,樓宴說會永遠保護我。
他真的做到了。
25
平安將我帶到地下室後,就離開了。
巨大的熒幕上,是副本入口處的鏡像。
樓宴,就站在昏暗的甬道中。
他緊盯著甬道入口,目光森冷如刀。
像伺機而動的蛇。
可他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分明是記憶裡的少年郎。
似有所感,他抬頭望向半空。
像是隔著歲月的長河,與我遙遙相望。
是我的樓宴啊。
我怎麼可以忘記。
怎麼就,偏偏忘了呢。
他說:「人鬼殊途,我們終有一別。裴聲聲,忘掉我。回到現實裡,好好生活。」
他不願再碰我。
可我卻倔強地一次次索取。
在副本也挺好的,回到現實世界,無依無靠,有什麼好的呢?
我不想回去。
直到後來,我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也開始虛弱。
平安說,這是副本世界的規則。
【媽媽,副本就是要通關的呀。活人待得越久,規則判定 boss 不合格,就會被抹殺的。】
所以,我要逃。
離樓宴越遠越好。
我根本就,沒有通關。
26
闖入副本的人,是傅允禮。
他站在最前方,即使他作戰經驗最豐富,但看清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止不住地心驚。
面前的甬道幽深,陰暗可怖。
上百隻蜘蛛盤網而棲——每一隻,都是 S 級。
而他們身上增加戰力的道具,早在兩個月前,就湊給了我。
有隊員說:「看起來就沒人經過,傅哥,聲聲姐會不會沒來這裡?」
馬上有人附和:「我覺得也是,這成千上萬的 S 級,聲聲姐一個人肯定闖不過去啊。」
「也許聲聲姐一看這場面,就知道情報有誤。這不是單人副本。回去找我們搬救兵了呢?」
傅允禮沉著臉色:「不可能,我親自送她進來的。」
「搬救兵?那她早兩個月就該歸隊了。」
另一個隊員小心翼翼地說:「傅哥,也許聲聲姐不幸……」
傅允禮冷冷地說:「你少咒她。」
為了不驚動蜘蛛。
大家都壓低了聲音說話。
不知道這兩個月發生了什麼。
周渺站在傅允禮身後,神色難看。
她仍然緊緊攥著他的衣角,兩人看起來卻不再那麼親密。
我凝神去看。
周渺雙目無神,找不到焦點。
果然是瞎了。
27
「也許小趙說的是對的。」
周渺說:「聲聲姐可能真的死……」
傅允禮立馬打斷她的話:「不可能,她不會這麼輕易就死的。」
「她很聰明,也很厲害。」
「更何況,有那些道具的加持,她一定能通關。」
周渺高聲反駁:「可現在事實是她沒有歸隊!那就是她不想治我,吞了大家的道具跑了!」
「她裴聲聲,就是個陰險狡詐的小人!」
尾音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嗡嗡聲裡:
【哇哦,我有沒有聽錯,這個女人竟然說我們夫人的壞話?】
【夭壽了,不搞死她,我們就要被老大搞死了。】
【兄弟們衝呀,哈呀!】
樓宴看著他們的目光像在看一群死人。
不等樓宴命令,蜘蛛群蜂擁而上。
無差別攻擊所有人。
甬道裡,立刻響起隊員的驚呼和怒罵聲:
「周渺,你都瞎了還跟來幹什麼?」
「就會幫倒忙,我相信聲聲姐的話了。」
隊員忙著抵擋攻擊,周渺隻能手足無措地站著。
眼淚將落未落。
傅允禮卻不再像從前一樣心疼她。
看來,他知道了。
自己失散多年的白月光。
並不和記憶中一樣皎潔。
周渺大聲質問:「我有什麼錯?」
「如果不是把所有道具都給裴聲聲,我們至於這麼狼狽嗎?」
28
甬道頓時安靜下來。
我知道,樓宴很生氣。
可不能由他動手。
「阿宴,回來。」
他是 boss。
不論在哪兒,他都能聽見我喊他:「來我身邊。」
樓宴站在原地,身體隱藏在黑暗的甬道中。
做出蓄勢待發的攻擊狀態。
我嘆了口氣,說:「放他們進來。」
「不能由你殺。你是詭異,殺了他們,他們也會被困在這個副本裡。」
「你希望我們的家裡,出現這些不幹不淨的髒東西嗎?」
我們都有潔癖。
29
大門被一腳踹開。
傅允禮率領著眾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樓宴沒有出手。
但他們在其他詭異裡也討不到好。
每個人都狼狽不堪。
傅允禮更是聲音發顫:「聲聲,別怕,我來接你回家。」
可下一刻,他就看清眼前的景象——
傳說中殺人如麻的副本 boss 正將我抱在懷中。
指尖繞著我的頭發把玩:「老婆,他是誰?」
30
傅允禮的聲音同時響起:「聲聲,他是誰?」
「是不是他強迫你?你別怕。」
周渺看不見,隻能茫然地問別的隊友:「怎麼了?」
「裴聲聲還活著?她和誰在一起?」
小趙喃喃自語:「能控制詭異、幻化人形……也沒怎麼,應該大概可能也許,聲聲姐和副本 boss 在一起了。」
周渺不可置信地重復:「副本 boss?」
「哈哈,對啊。」
小趙強顏歡笑:「翻譯一下,大概就是,我們死定了吧。」
31
傅允禮顯然也聽見了他們說話。
好半天才回過神,執著地追問我:「聲聲,我要聽你親口說,他是誰?」
樓宴面色不改。
手裡的力度卻緊了幾分。
我早就和他坦白過失憶後的事。
他自然認出了傅允禮。
樓宴在緊張。
他覺得,說到底,自己隻是副本裡的一縷黑霧。
而傅允禮是活生生的人,能正常感知疼痛,生老病死。
「不要怕,是我的錯。」
我從樓宴的懷中站起來,溫柔地回握住他的指尖:「是我魚目亂珍珠。」
傅允禮忽然就生氣了:「你拿我和一個詭異做比較?」
「他能給你的,我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 我也能給你。」
傅允禮直白地看著我:「聲聲,我以隊長的身份要求你,立刻歸隊。」
「別忘了,你還是我的女朋友。」
32
女朋友?
樓宴頓起殺意。
濃重的黑霧將眾人層層包裹, 密不透風。
他們的臉很快漲成豬肝色, 連話都說不幹脆:「傅、傅哥……」
眼看著就要一起栽在這裡。
黑霧卻忽然散了。
我轉頭, 樓宴臉色蒼白,脖頸上的傷痕若隱若現。
因為這幾個月,他寸步不離,日夜與我親密相處。
我在副本中待著的時間太久。
他現在要維持不住形體了。
33
「你見過有誰和詭異在一起的嗎?」
傅允禮頓時如釋重負。
「還真的差點殺了我們。可惜受你影響,實力大不如前。」
傅允禮語氣帶著輕蔑:「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無法接受副本世界的, 都是被淘汰的劣等人。」
「再強大的詭異又如何?再難的副本也會被攻破。」
這些時日,傅允禮他們也沒有闲著。
集結隊伍,將大大小小的副本都通了關。
還沒通關的,隻剩下「醉生夢死」了。
「規則說了,副本全通,現實世界馬上就能恢復正常。而這些被淘汰的劣等人,會隨著副本一起消失。」
規則。
又是規則。
我恨透了規則。
傅允禮朝我伸出手:「聲聲,回到我身邊,我可以履行承諾。」
他說過的,拿下通關獎勵,救周渺。
他就和我結婚。
傅允禮沒注意到, 在說到「詭異會隨著副本一起消失」時。
樓宴的眼裡迸發出驚人的光芒。
像碎落的星辰。
他笑了。
34
傅允禮不可置信地低頭。
看向穿過胸膛的, 由黑霧化作的手。
樓宴,是合格的狩獵者。
他出手,向來是一擊斃命。
隊友四散而逃, 隻有周渺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
她焦急地問:「怎麼了?允禮, 你怎麼樣?」
可傅允禮已經猝然倒下。
沒有辦法再回應她。
「那些人都中了黑霧的毒, 就算逃走, 也活不久了。」
樓宴漫不經心地補充:「你這瞎子真是礙眼,變成詭異, 都算便宜你了。」
變成詭異,卻不是普通死了那麼簡單。
要日夜受業火焚燒。
足足四十九天。
身心煎熬。
「別管她!」
我說得又兇又急:「不是說好,家裡不能出現這些不幹不淨的髒東西嗎?」
為什麼不能對我動手?
這樣, 這裡就永遠是我們的家了。
樓宴笑著說:「因為我不舍得你痛,一點點都舍不得啊。」
按理來說,副本應該過得輕輕松松。
「(你」我更想你做回普通人。
沒有煩惱, 健康平安,長命百歲。
這些傷害過你的人, 就讓我帶著一起下地獄吧。
35
平安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跑出來。
叼著逗貓棒跳上我的膝頭。
【媽媽, 媽媽, 再陪我玩最後一次吧。】
【啊咕嚕咕嚕咕嚕。】
它開心地翻著肚皮。
樓宴說:「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不僅看過無數山川河流。」
「更重要的是,你的性格裡有受我影響的部分。」
被他改變的那部分。
會替他, 和我站在一起。
永遠。
36
副本世界消失了。
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我開了家貓咖,平常做做甜品,偶爾逮捕路邊的小流浪貓做絕育。
第三年。
春意盎然,陽光明媚。
我打了無數遍腹稿。
因為久別重逢時所說的話, 字字需要斟酌。
他卻抱著碧眼黑貓,似笑非笑:「還認得我嗎?」
你,平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