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嫵放下手中的荷包,起身行至次間的雅座處坐了,笑道:“想著年前還有次平安脈,估摸著越往後太醫院越忙,我這就提前請了。”
“才人有心了,”徐思蓮柔和地問,“才人近來若是有什麼不妥,可先講給臣聽。”
舒清嫵抬頭看她,隻見她今年不過三十幾許的年歲,興許已經成親生子,身上氣質異常溫婉,面容也是極為清秀靈動,倒是個很出色的佳人。
年紀輕輕做到醫正,想必醫術了得,簡直是才貌雙全。
舒清嫵垂下眼眸,思量片刻道:“近來倒是沒什麼要緊的,隻是想提前看看自己的身子狀況,看是否能利子嗣。”
宮中的妃嫔們,人人都求兒女緣,徐思蓮二十歲就已進宮入院,對此倒是見怪不怪。
如今陛下膝下空虛,妃嫔們肯定要更著急一些,都眼巴巴盯著長子的位置。
徐思蓮頓了頓,依舊很和氣:“那就煩請才人允臣請脈。”
舒清嫵點點頭,伸出手來,讓她過來請平安脈。
她診脈是相當仔細的。
舒清嫵也不再多言,屏氣凝神等她把左右手的脈都聽完,才問:“如何?”
徐思蓮閉了閉眼睛,沉吟片刻,道:“才人,您脈象沉穩,身體年輕健康,除了略有些幹熱之外,其餘皆無問題。”
說到這裡,徐思蓮頓了頓又道:“至於喜事,才人身體康健,倒是不必太過心急,順其自然就會有喜事降臨。”
舒清嫵聽了她的話,倒是微微皺起眉頭。
她原也不怎麼憂心這些,往常請平安脈都是簡單詢問,後來從才人一步步往上走,升至主位後,對子嗣的願望就更強烈一些。
可到了那個時候,隆承志卻說她身體虛寒不易有孕,就這麼吃了幾年的坐胎藥,依舊沒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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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來,他的說法跟徐思蓮是完全不同的。
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掌管六宮之後殚精竭慮,思慮過重,壞了身子?
可舒清嫵隱約記得,隆承志說的是她身體底子本就不好。
徐思蓮間舒清嫵的臉色忽然有些晦澀,略有些遲疑地問:“才人,可是有什麼不對?”
舒清嫵擺擺手,沉思片刻,問她:“徐大人,瞧著你是個爽快人,我也不是個扭捏性子,若是有什麼疑惑,當是要問一問你的。”
徐思蓮拱手行禮:“才人請講。”
舒清嫵輕聲道:“若是有一個女人,因為太過辛勞,思慮過重,是否會影響身體,導致身體虛寒不易有孕?”
這個問題,顯然是有些慎重的。
徐思蓮遲疑片刻,還是決定說實話:“回稟才人,這是斷然不會,思慮過重隻會讓人疲憊難安,體虛身弱,哪裡會影響後嗣之事?再一個,身體虛寒者往往都是生來體弱或是少時犯忌,傷了身子,一個健康的姑娘家,多半不會太過虛寒,便就真的有這樣的病症,多用些湯藥好好調理,也能大好。”
舒清嫵捏著帕子的手下意識收緊。
圓潤的指甲扣在手心裡,到底留下了一道清清淺淺的痕跡。
難道當時隆承志的那些話,都是謊言不成?
舒清嫵一陣恍惚,她聽見自己的心撲通作響。
所以,有這樣一位主治太醫,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第20章
徐思蓮看她臉色實在不太好,下意識道:“才人且放寬心,小主如今還甚年輕,且身體康健,心態平和小殿下自然便會到來。”
舒清嫵沉吟片刻,最終問她:“你肯定,我身體一點病症都無?”
這問題問的,若是其他太醫興許就不會回答,但徐思蓮到底有些慈母心腸,一看舒清嫵這愁眉不展的模樣,就動了惻隱之心。
“才人,臣可以明確告訴您,您的身體真的很好,完全不需要如此憂愁。”
舒清嫵輕輕嘆了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來,讓雲霧備了個大荷包給她:“徐大人也請放心,今日你肯勸我,我已是十分感激。”
平安脈請完,舒清嫵便親自送了她出錦繡宮。
待回到寢殿裡,雲霧瞧她有些不愉,便道:“小主,仔細下午沒事,外面又是陽光明媚,不如咱們去投壺?”
舒清嫵便是此刻心中鬱結,也知道不好太過糾纏,便就點頭同意了。
果然,在冬日午後暖和的陽光之中,一群人歡聲笑語玩了一個時辰,最後舒清嫵因經驗豐富勝出了今日的投壺比賽,賞了宮人們一人一碗桂花酒釀。
出了些汗,舒清嫵的心情便好了些,回到殿中繼續做荷包時,腦子裡比剛才要清明許多。
前世的種種,有些許事因時間久遠,也並不那麼重要,她基本上都已經遺忘在腦海深處,現在因徐思蓮的一番診斷,倒是重新翻湧上心頭。
舒清嫵突然想起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她似乎隻是隨口說一句自己喜竹,宮中就多栽種翠竹。
但盛京到底是北方,冬日寒冷至極,她宮中的翠竹卻一年四季都翠綠如新,一如盛夏時節的繁盛與熱鬧。
那時候宮中人人都誇,說是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嘉柔天成,是為天下女子的表率,就連這翠竹也知娘娘端方慈和,特地為她冬日繁盛。
這些自然都是宮人們奉承她的吉祥話,舒清嫵又不是太後,聽不明白那些言語,她知道這翠竹定是尚宮局費盡心力來保養下來的,卻也很高興宮人能為自己如此盡心盡力。
可今日再思,卻讓她頓覺心驚膽戰。
前後不一的診斷,從來治不好的頭痛,也一直未曾懷上身孕的前一世,到底……發生了什麼?又有什麼,是她到死都沒有看明白的?
舒清嫵長舒口氣,隻覺得心裡又漸漸煩躁起來。
死而復生,重活一世,她回到剛進宮的這一年,一切仿佛重來,可記憶深處,那些曾經卻又如一道道門檻,阻攔在她行至幸福人生的路途上。
如果不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舒清嫵到底不能放寬心。
不過事情似乎也不那麼急。
舒清嫵微微閉上雙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查明真相,哪怕無法查明,隻要把這一世好好過下去,最後長命百歲兒女雙全,幸幸福福度過這一生,曾經發生的那些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若一直沉湎於過去,又怎麼朝前看?
舒清嫵想明白這些,心裡漸漸恢復寧靜。
她對老老實實守在身邊的雲霧道:“同御花園說一聲,就說我明日下午要過去。”
宮中一共有四處花園,就數御花園最大也最別致,宮妃若要去自然是沒人會攔著,不過舒清嫵比較謹慎,每次都是提前遞了腰牌過去。
若是有時候陛下心情不好過去散心,定要提前清場,舒清嫵這麼貿然前往,說不定會觸陛下霉頭,反而得不償失。
提前通傳一聲,若是陛下正好清場,御花園的人就會過來稟報,省得她白跑一趟。
這也是上輩子的習慣,謹慎些總沒壞處。
雲霧點點頭,道知道了,然後又說:“正巧昨日雲煙收拾小庫房,尋了個並蒂蓮燻籠出來,小主可帶著暖暖手。”
舒清嫵現在整個人都比以前明快,性子也更活潑開朗一些,許多事不過就在心裡過一遍,記住了也就不再去糾結。
這一日便平平淡淡過去,晚上舒清嫵早早歇下,略躺一會兒便睡意沉沉,直接陷入夢境之中。
次日依舊是個晴天。
眼看已是臘月二十五,再過幾日就要到除夕,各宮都很繁忙,幾處主殿的長壽燈和天燈都已經立起來,各宮廊之下也早早掛上各式各樣的宮燈,就為迎接隆慶二年的這個新年。
這才是隆慶帝蕭錦琛登基國祚的第二年,國朝穩固,四海清平,年輕的皇帝陛下滿心都是開創太平盛世,加上又除服,今年的新年便格外隆重。
舒清嫵用過早膳,穿好厚實的鹿皮厚底靴並狐裘鬥篷,懷裡揣著暖融融的燻籠,一路出了錦繡宮。
因著端嫔娘娘和惠嫔娘娘被罰閉門思過,西六宮宮巷裡也少了些宮人,整個西六宮都安安靜靜的,那些忙忙碌碌的宮人都緊緊閉著嘴,一言不發。
雲煙和雲霧跟著她一起出了門,三人也都沒多話,隻在宮人行禮時說一句免禮。
待穿過乾坤巷,一拐入東一長街,已經是一刻之後的事。
雲霧扶著舒清嫵的胳膊,小聲問:“小主,可覺得冷?”
舒清嫵搖了搖頭,摸摸她的手,也是溫溫熱熱的,便放了心:“今日陽光足,我不冷。”
御花園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
作為一個住所隻五開間的才人,御花園就顯得極為寬敞明媚,此時正是寒冬臘月,可御花園裡山石嶙峋,鬱鬱蔥蔥,許多冬日耐寒的植物依舊碧綠如夏,讓人一點都不覺得凋零。
從西門步入其中,就能看到一片假山竹林,假山石整塊的太湖石,崎嶇蜿蜒的形狀很有幾分曼妙和詩意,再配上翠綠的碧竹,讓人的心一下子便寧靜下來。
舒清嫵仰頭凝視這片碧竹,淺淺勾起唇角:“這時節,竹子竟還沒有凋零枯萎,顏色如此翠綠,也不知御花園用了什麼手法。”
雲霧也不知,倒是雲煙道:“小主,以前奴婢在家中時,鄰居是個花匠,奴婢記得他曾說過,若要保持草木冬日不凋,一是保暖,二是用重藥,可若是用了重藥,那竹子的壽命就會縮短,養上個兩三年就得換一批新的。”
“不過宮裡的花匠到底是如何保養花草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雲煙略有些不好意思。
這丫頭倒是知道些常識,舒清嫵點點頭,贊揚她一句,領著兩人一路進了翠竹園。
此處假山、翠竹交織在一起,營造了一個如夢如幻的仙境,假山之中隱藏了一棟聽竹樓,隻有狹窄的過道可通行,夏日置身其間會很是涼爽。
不過此刻是冬日時節,竹林中本就有些陰涼,舒清嫵便沒想著去聽竹樓。
走了一會兒,舒清嫵就覺得略有些冷:“花匠什麼時候來?”
雲霧道:“之前讓迎竹問過,迎竹道每日下午申時初刻花匠才會過來打理竹林,不如咱們先去御花園裡逛一逛,待會兒再過來。”
看日頭,這會兒不過未時正,主僕三人便從林子裡出去,在御花園逛了起來。
御花園的布置整體仿照江南水鄉,同玉泉山莊的世外桃源相仿,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應有盡有,春日時還能玩一玩曲水流觴,體會一把古樸與文雅。
除去竹林,還有百花園,聽雨軒,落梅閣等略大一些的建築,比拘謹板正的東西六宮要開闊許多。
主僕三人逛了一會兒園子,身上就出了一層薄汗,也不再覺得冬日寒冷,反而是身心舒暢。
雲霧同雲煙對視一眼,覺得小主如今越發開朗,心裡也很安慰。
“小主,以後若是有空,咱們可多出來走動,整日悶在宮中到底不好。”雲霧勸道。
舒清嫵淡淡笑笑,拍了拍她的手,又去捏了一把雲煙軟乎乎的小臉蛋。
“我知道你們為我好,想讓我高興健康,以後都聽你們的。”
不過,舒清嫵心裡卻想,等到今年五月夏初,陛下就再不會耐著性子住這悶熱的長信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