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暫時這件事對她不痛不痒,但時日一久,萬一女帝再給她賜婚呢?屆時對方恐怕就沒有司顏那般好說話了。少不得就得哭哭啼啼,或者整日裡來她眼前晃悠。
其實很難形容蘇墨墨的心情。對於家裡多出一個人,她是不排斥的——比如院子裡灑掃的小廝清栎。
但對於感情一事,她則有點怕麻煩的心態,總覺得女尊世界娶了男子,就得負責。從前她本身實力不夠強時,或許還會刻意利用他人往上爬——她早就明白自己不是什麼好人。而現在,她成了這個“掌權者”,男子在她眼中,也成了挑揀之物,除了情緒價值,於她而言,一無是處。
但就算是情緒價值,她目前也是不缺的。
整日裡和女帝探討策論朝政,關心嵐朝百姓,思考新的學說。蘇墨墨的時間滿滿當當,她完全沒有那些風花雪月的心思。經歷了這麼多個世界,倘若她選擇戀愛,那便是順心而為。抑或對方身上的閃光點吸引了她,可以提供一定的價值。
當然,如同司顏這種甘當擋箭牌的,或者互相利用的合作者,蘇墨墨也不會吝嗇於後院的一個位置。比如那清栎,她知曉他愛慕於她。但那又如何,他老老實實地待在灑掃小廝的位置上,她偶爾路過時還會覺得賞心悅目。
反正本質而言,她未曾與他們發展出感情關系。說到底,她不過為那些可憐的男子提供了一個庇護之處罷了。
嘆息一聲,蘇墨墨本想去送一送司顏,但第二天時她才知曉,對方竟然半夜裡就被司大人送走了。門口的小廝看見她,眼睛先是一亮,隨後也黯淡了下來。他遞給了她一個香囊。“蘇大人,這是公子喚我贈與你的。”
拍了拍腦袋,小廝又快速跑到耳房,拿出了一個畫卷。“還有這個。”
頓了一秒,蘇墨墨才接過了這些東西。回到蘇府書房,她率先拆開了香囊。裡面是一張香紙,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一行小詩。
隨意掃了一眼,蘇墨墨便知曉,這詩隱晦地表明了男子的愛慕之意。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香囊做工精致,面上繡著一簇青竹,即便圖案流暢,但收線時卻略顯倉促。很顯然,這香囊並不是繡爹統一繡的。
撫摸著竹葉上的一點痕跡,蘇墨墨仿若看見深夜裡一個專心刺繡的男子。燭火如豆,那骨節分明的手便捏著一根繡花針,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淺淺浮現。針下,緩緩勾勒出一簇青竹。
不知是否是失誤,青竹下方,有著一個綠色的小點。看著,倒像是一株小草一般。
將香囊放置一旁,蘇墨墨又緩緩拆開一旁的畫卷。漸漸的,一叢花映入眼簾。
很熟悉。
首先畫風熟悉,思考片刻後,她很快想起三年前,初來府城時,書齋老板朝著她和陸敏炫耀的那“撿漏”來的顏瀾公子早期畫作。看了眼角落的印章,竟真的是顏瀾公子,這倒是讓蘇墨墨有些驚訝,沒想到兩人都有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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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案也很熟悉。正是三年前,蘇墨墨繪成、米大人贈給女帝的畫作之一。當時她畫的是嵐朝最普通的一種五瓣小花,著重刻畫的是花兒的頑強不屈,而現在,司顏在原花的基礎上,又添了一顆小草,就依偎在花兒旁邊。
明明隻是一花一草,偏偏其中的纏綿悱惻,任誰也看得出來。
加上那詩、香囊,司顏的意思很明顯了。
扶了扶額,蘇墨墨有些語塞。她不是才和對方見一面麼?怎麼就……
“主子,有人送來拜帖。”就在這時,一道溫柔的男聲響起。抬頭一看,穿著灰衫的清栎正溫順地跪在地上。
在蘇府呆久了,加上管家默認他與蘇墨墨之間的關系,便隻讓清栎負責灑掃主院,偶爾也會幫忙通傳一二。
“起來吧。”蘇墨墨放下手中的畫卷,看向清栎,“以後不必朝我下跪。”
清栎卻隻垂著眸,安靜地站起身,一舉一動都帶著風情。隨即他走到書桌旁,將拜帖雙手遞上。“主子。”
隻是不經意間抬眸時,清栎卻看見了桌上的畫卷。哪怕他不學無術,也看得出這畫卷上的愛慕之意,登時,心就沉了下去。隻是很快,他再度收斂起自己的情緒,隻是那個溫順乖巧的小廝了。
“藍姐?”蘇墨墨喃喃道,倒是有些喜悅。沒想到藍姐竟然回皇城了。
一時間,她那因著畫卷有些被觸動的心,登時又回歸正常。比起纏纏綿綿的男子,和志同道合的好姐姐一起,明顯更加愉悅。
恰好明日休沐,她也要好好準備一番了。屆時,二人再度溫一壺酒暢談,豈不快哉。
……
“竟真的是後宮插手?”女帝看完暗衛呈上的報告,神情喜怒難辨。查來查去,線索竟到了宮中的一個侍君頭上。
此人名諱不得而知,因著母親的姓氏,宮中都喚他明侍君。明侍君品級頗低,平日裡在宮中沒什麼存在感。女帝一時間竟想不起此人是誰。
“陛下,明侍君於兆燁十五年進宮,距今已有十年,根據起居注,您上次召他侍寢,還是在五年前。”心腹冷靜道。
“兆燁二十一年,因著打碎了寧貴君最愛的花瓶,懲戒後,明侍君的住所換到了冷宮附近。那裡人煙稀少,明侍君的身邊也隻有一個小廝。日常行蹤實難再尋。”
“審問出了什麼?調查了他的母家嗎?”女帝淡淡道。
暗衛垂下頭:“明侍君不曾開口。他是兆燁十五年那批的紅痣侍君,來自東府城,父母距皇城甚遠,暫未及時查探。”
女帝知曉,明侍君終究是她的男人,手下不曾用刑,便是顧忌著他的身份。沉下眸,女帝冷冷道:“將明侍君秘密囚禁於殿內,一切如常,不得打草驚蛇。立刻派人去東府城,必要的時候聯系府尹協同調查。”
先是小七,再是斯霓,這其中的事,又如何是一個無權無勢、無兒無女的紅痣侍君做得到的?更何況明侍君更是絲毫沒有與容王世女做對的動機。
說起來,皇宮中又有誰有和斯霓做對的動機呢?她不過一個世女罷了,無法爭奪皇位。思考片刻,女帝又道:“查探世女最近幾年在宮中的行蹤,看她和哪位……皇女結怨。”
此刻,女帝仍舊覺得,應當是哪名女兒被外祖母家迷惑,因著外祖母與容王有仇,這才跟著殘害姐妹。而蘇斯霓查到的那宮中的線索,應當也是哪個權勢頗大的家族,在宮內安插的勢力。
因此,她的重點放在了四皇女和六皇女身上。畢竟這兩個女兒乃貴君所出,外祖母俱是二品以上官員,且是文臣,與容王這武將結怨也不奇怪。至於女帝最不懷疑的,那便是三皇女,也就是思茗認為的女兒蘇斯蘿。畢竟她已經是太女,根本不可能和容王結仇。
嘆息一聲,女帝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雖則這些事都是秘密進行,因此思茗沒法給她按摩。但這一刻,女帝突然發覺,頭疼並不是揉一揉便能好的。
歸根結底,她愁的是後繼無人,愁的是嵐朝的江山。而這一切,在一個人到來後,似乎撥雲見霧。女帝腦海裡出現了一個身影。
……
翌日清晨,容瀾便帶著賀禮登門拜訪。管家低垂眉眼,便在前方帶路,便在心中猜測著他的身份。
這名女子足有185,即便在女子中也算是高的,周身氣質不像文人。隻是渾身料子倒是不菲,且肌膚是淺淺的小麥色,多半是在外行走的貨商或是武林中人。也不知曉主子為何會結識這般人。
容瀾安靜地跟著管家,周身氣勢收斂。眼前的這名中年女子內勁充足,面色紅潤,並不簡單。這座府宅乃女帝所賜,人自然也是如此。他目前重傷未愈,倘若暴露身份,未必能夠平穩離開。
畢竟隻要暴露他乃男子,加上掌心無痣,律國人的身份也將無法遮掩。屆時,這便是兩國之間的事了。
可以說,蘇墨墨如今的地位,已經完全不是曾經小泉鎮上遇見的那個穿著長衫的秀才可比的了。隨著她朝著嵐朝中心靠近,容瀾與她相處的風險,便也成倍增加。
但即便冒著如此風險,容瀾也想要見她一眼。
即便三年過去,但當年那個容色不顯、笑容卻足夠溫暖的女子,卻始終記在他的心底。
……
身為律國人,容瀾卻是在嵐朝長大的,以女子的身份。
律國不同於嵐朝,地處邊疆,資源匱乏。百姓遊牧為生,分散為幾個不同的部落,但小部落的勢力都較為分散,最強大的部落“律”則掌控了八成資源。律國的王位更迭,需要新王打敗前一任王。當然,這裡的新王,必須是舊王的子嗣。這般血脈相殘,導致了律國王室關系的淡漠。
律國同樣是男尊女卑制。新王登位,便可以將除自己生母以外的、舊王的妻妾盡數收入懷中。畢竟律國是女子懷孕,自然子嗣越多越好。而女人,也被當成了一種部落間掠奪的資源。可以說,這裡缺少一種秩序。所謂的親屬關系,也全都亂了套。
比如容瀾,他的生父,或許也可以稱作他異父異母的“哥哥”。他的母親來自一個小部落“業”,乃部落族長的女兒,可惜被律國舊王看中掠走,成為了他帳篷內最美的妾。
可惜那舊王已經50多歲,他尚且不層擁有美人多久,便被自己年輕力壯的兒子打敗。隨後,所有的美人,便成了他兒子的了。容瀾的母親亦是,甚至頗為受寵。
新王日夜寵愛,沒多久,她便懷孕了,生下了容瀾。可惜她的性格太過怯懦溫順,生得太過美貌,卻無自保之力。新王外出時,她被新王的兄弟盯上強迫,新王回來正好撞上這一幕,一怒之下便殺了兄弟。雖則知道此事不是女子的過錯,但新王還是遷怒了。
男子便是如此。明明新王自己也是那個卑劣的掠奪者。但佔有過一名女子後,便再也忍受不了別人來掠奪。
面對所有人的嘲諷,最終,美人選擇自盡,小小的容瀾,至今記得母親那無力滑落的身影。
容瀾被新王遷怒,所有人都刻意無視他。他從小便是餓著肚子過來的。後來還是外公前來上供時,才發現了外孫的悽慘,便暗中將他接走。擔心事情暴露,還將他送到了嵐朝,一個小鎮上。
自有記憶起,容瀾第一次吃飽飯,是在七歲,小泉鎮。張夫子早年在外時,曾受過外公的恩惠,便將他抱給了自己不曾生育的表姐撫養。
在小泉鎮,他以女子的身份接受教育。即便這隻是嵐朝最普通的一個小鎮,卻比容瀾前七年的生活好上太多。後來,他建立了信藍鏢局,及笄後便去了一趟邊疆,見到了自己的外公,也見到了那越發暴戾昏庸的父親,以及被連連徵戰上供拖累的普通百姓。
幼時的坎坷,孩童時期受的教導,少年時期的眼界,一切都造就了現在的容瀾。他和律國的男子不同,因著母親的經歷,他下意識排斥所有的女子。潛意識裡,更是不願意接近美麗的女子。因此,哪怕及笄後,外公便想要為他娶妻納妾,容瀾卻一直是拒絕的。
當然,容瀾被教導得很好。即便接受的是嵐朝女子的教育,但嵐朝講究禮儀,就算是選擇女尊世界的上位性別,女,容瀾的風度內涵,也勝過在律國長大的兄弟許多。
初見蘇墨墨時,是什麼情形呢?容瀾清楚得記得自己21歲那年的事。
起初,他受夫子所託,才選擇帶那個女子一程。而他對那蘇秀才所有的了解,也不過是夫子的一聲嘆息罷了。
但夏日清晨,她出現在車隊前,那勝過容貌許多的笑容,卻讓容瀾的心有了點不一樣的觸動。
這個女子,好像有些不一樣。
她雖出身鄉野,但言談不俗。雖為秀才,卻無半分架子,和鏢局的人也可以打成一片。
但她和那些嵐朝的女子卻又不同。鏢局的人素來愛開葷段子,容瀾早已習慣,在律國,那些男人說的話更加無所顧忌。但別人聊起花樓男子時,她卻隻會隨意地笑笑。
是鄙夷麼?也不是。
她不喜歡那些男子,但她也不會唾棄他們。就像是夏日的風一般,輕輕淡淡,縱然炎熱的人們努力想要抓住,她卻隻是隨意笑笑,在掌心繚繞一番,便那般灑脫地離開了。
她很奇怪。
不像嵐朝的女子,更不像律國的女子。她整個人,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容瀾最先發現。
他很慶幸。
隨後,他的目光不由更多地放在了這個女子身上。她體質很差,容易暈車,他便準備好酸梅幹。她不愛說話,但每逢嵐朝的風俗地志,便忍不住多打聽幾句。她不愛男子,但聽見那一擲千金的頭牌,卻也忍不住嘖嘖感嘆價格太貴。她不愛吃幹澀的餅子,但是野菜湯,她可以喝兩碗。
……
短短三天,容瀾發現了太多太多她的習慣。她的形象,也逐漸在他的心中立體起來。不是那張黝黑有痘痘的臉,而是更為純粹、更為深刻的靈魂。被這靈魂照耀著,僅僅在她的身邊,他便感受到二十一年來都未曾有過的安心。
在銘書茶樓,因著那個貿然靠近的樂伎,容瀾第一次發了怒,他也察覺到了自己的情緒不對。但無暇多想,他已經下意識為她準備了愛吃的糕點。
至於銀子和玉佩,則暴露了他的幾分心思。
那玉佩,是外婆留給母親,也是母親留給他的。現在,他將它贈給了她。
她不會懂。但那也無妨。
他和她,都有太長太長的路要走。母親等著他去報仇,律國的百姓等著他去解救。而她,也將洗去一身鉛華,躍上星空,成為指引人們的,那顆最亮的星辰。
…
“到了,藍小姐。”管家恭敬俯身,容瀾回歸思緒。淺淺道謝後,他便推開了院門。
院內,石凳上,穿著青衫的女子提著一壺酒,歪著頭,淺笑嫣然。
“藍姐姐,來同飲呀。”她的聲音穿透了空間,來到他的耳畔。
那聲音卻又似乎穿越了時間。去年底,兩人於雪□□飲;三年前,夕陽濃烈,他將食盒遞給他;十七年前,初來小泉鎮手足無措的孩童;二十一年前,美人身旁目光呆滯的男孩……
這道聲音,他人生的所有軌跡,似乎都有了她的參與。未來,也將如此。
“好。”容瀾聽見自己道。
…
一整天,蘇墨墨和藍姐都聊得很愉快。畢竟藍姐常年在外走鏢,見多識廣,各種地界的趣聞地志,都還挺有意思。
藍姐聲線溫和,明明那張臉有些冷硬,偏偏又帶著不自知的溫柔,組合起來,便是一種很可靠的氣質。很難得,蘇墨墨來到這個世界三年,從王家村走到了皇城,留在身邊的,竟隻有寥寥數人。
大多男子在她的生命中出現,但如同曇花一現般,在她不曾插手的情況下,又被裹挾著,走向了自己的命運。
唯獨重生的清栎,父母寵愛的明笠,還有被她護著的穆家父子,才能夠一直無恙。除此以外,便是藍姐了。除了嵐朝女子的身份便利外,不得不說,能一直在她身邊,且保持平等交流,藍姐自己也極有本領。
兩人越聊越多,突然,蘇墨墨想起什麼,問道:“藍姐,你去嵐朝之外的地方走過鏢麼?”
容瀾頓了頓,緩緩點了點頭:“去過的,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