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那是誰定的,你讓他出來!”
雖未指名道姓,但不少人心裡已經有個名字——
司牧。
這位長皇子殿下本來要搜刮民脂民膏的,奈何皇上跟其他大臣都沒同意這才暫時作罷,所以他急著花錢便把主意打到她們這些文弱的考生頭上?
可真是大司的好、殿、下啊!
眼見著事情要鬧大,趴在酒樓二樓的白妔擔心地皺起臉,扭頭詢問幾人,尤其是看向譚柚,“咱們要不要下去幫忙?”
蘇虞桃花眼看過來,“幫誰?”
“自然是幫禮部那三人了,不然還能幫誰,”白妔說,“她們就是再不滿意,也不能對無辜的辦差人員動手啊。”
“這不就是遷怒她人嗎,”白妔看不下去,“有本事讓她們去宮門口鬧!”
蘇婉緩慢搖頭,撇嘴說,“那她們倒是不敢了。”
除非有個能帶頭的,就跟剛才吵起來一樣。
譚柚餘光瞥向客棧門口,示意三人,“再看看。這本就是朝廷跟學子們之間的事情,是大司利益跟個人利益間的衝突,我們不方便插手。”
她既不是禮部的人,也不是考生中的代表,沒資格沒立場幫任何人說話。
蘇虞手搭在白妔肩膀上,示意她再看看,“聽阿柚的,準沒錯。”
就在她們說話的間隙裡,宋芷茗已經站在客棧門口,冷聲道:“吵嚷什麼?”
她身穿紫色官服,特別好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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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到禮部侍郎宋芷茗來了,辦差的倒霉三人組瞬間找到主心骨跟依靠,趕緊抱著手裡的名單薄奔向宋芷茗身後尋求庇護。
“宋大人您可來了,考生們不滿補貼費用降為一兩,吵嚷著要朝廷給個說法,否則就要到宮門口鬧去。”三人苦哈哈地看著宋芷茗。
剛才推搡的厲害,有一個禮部辦差人員身上官服的衣襟都被扯開,光看著就覺得慘。
她們跟這些“文弱”的考生們比起來,毫無還手之力,也不敢還手,隻能站著挨打。
“要說法是嗎?”宋芷茗抬手輕震官服衣袖,單手虛攥成拳端在身前,就站在客棧門內以一己之力面向眾考生,冷聲道:“來,誰要說法,我禮部侍郎宋芷茗給你。”
她自報大名,絲毫不懼這些人將來如何。
考生們瞬間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敢大聲說話叫嚷的,連安從鳳都是低頭摸著鼻子。
等眾人將視線看向自己時,安從鳳才訕訕開口,“我們身為考生,原本應有五兩秋闱考試補貼,如今為何成了一兩?”
“誰告訴你們原本應有五兩?”宋芷茗道:“從大司開朝以來,就沒有哪條律法條文明確規定,朝廷必須給考生發考試津貼。”
“之前之所以每人給五兩,是因有一年春闱,一考生長途跋涉歷經寒冬來到京城,差點凍死在京城巷子裡,朝廷才給的五兩助考銀,幫她度過在京城的這幾日。”
“後來國庫有銀子,便成了不管秋闱還是春闱,貧苦考生一律發五兩津貼。”
這些事情不少考生真不知道,她們光知道隻要開出貧困的單子就能領五兩銀子。
考生們覺得跟鄉紳富商比,跟京城本土考生比,她們可窮太多了。於是每次京郊附近的考生幾乎每人人手一份單子,就等著領錢。
京城考生都住自己家裡,而她們要住客棧,拿補貼不是應該的嗎。
可如今宋芷茗告訴她們,朝廷並沒有必須要給考生補貼的義務跟責任。
給,是朝廷的情分,是執政者體恤她們不易。不給,是朝廷的本分。
“今年黃河大水,沿河一帶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本就在籌賑災銀兩,就這還需要挪出一部分銀子給你們做津貼。”
宋芷茗目光在眾考生身上掃過,看著她們體面整齊幹淨的衣服問道:“你們昧心自問,跟災民比起來,你們拿在手裡的這一兩銀子燙不燙手,壓不壓心。”
“你們若是嫌少,大可以不要!你們手裡‘打發乞丐’的一兩銀子,在災民那裡,是能養活一家幾口人的救命銀!”
此話一出,客棧裡徹底安靜下來。
眾考生面面相覷,雖覺得被宋芷茗當眾數落很是難看,可又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她們剩餘的四兩銀子呢,現在有答案了,是被戶部拿去賑災救民了。誰有意見?誰都不敢有意見。
這群人自稱天之嬌女,理應享受天下最好的待遇,可如今跟災民比起來,她們自己都不敢說自己比災民重要。
正巧這時外面京兆尹府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是誰,怎麼進的京城?”
蹲在牆角的幾人說道:“俺們是從北面來的,家鄉發大水,莊稼跟家都沒嘍。俺們來京城投奔親戚,隻是多年未見認不得了,走投無路才在這兒等。”
等著看路上能不能遇見親戚,哪怕知道此舉等同大海撈針,可她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宋芷茗見考生們朝外探頭,便微微側身讓出一條路。
考生們站在門口,就看見門外那個說話的人瘦到皮包骨頭,身上衣服髒汙不堪,頭發都打結了。
她們先前蹲在陰涼處,考生們進進出出竟是沒一個往她們身上瞧的。就算有看見的,想的也是京城居然還有這麼苦的乞丐?
有幾人路過時還往她們面前拋過銅板,祈願自己今天的善舉能換來九月份的桂榜題名。
如今想著她們也有家,也曾跟街上的百姓一樣有著體面跟尊嚴的生活,幾個拋銅板的考生臉上火辣辣的疼,竟有些無地自容。
這些難民收到銅板的那一刻,心裡得是什麼滋味。
恐怕比她們看見考試津貼從五兩變成一兩還難受。
“朝廷為什麼不為她們做點什麼?”有考生問,“賑災銀兩呢,國庫裡的銀子呢?”
宋芷茗反問,“國庫哪來的銀子?每年地方收的那點稅,連官員的俸祿都不夠,哪裡勻出銀子救濟災民,又如何給你們每人五兩的考試費用?”
考生們一陣沉默。
當考生時沒有補貼就罷了,照這麼看,將來就算當了官也有可能發不出俸祿……
因為國庫沒錢了。
這麼大的一個現實突然攤在她們面前,眾考生都有些茫然愣怔,在她們的認知裡,國庫的銀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可如今宋芷茗告訴她們,國庫也跟米缸一樣,沒有新米進來,舊米總會被吃完的。而她們入朝為官後,很可能沒米吃。
考生心裡突然有些恐慌。
刀切實割在她們身上了,跟她們自己利益緊密相關了,她們才會拋開幻想,腳踏實地地細想該怎麼辦。
國庫之所以沒錢是因為各地稅率過低,那如果重新定稅,國庫不就有錢了嗎?國庫有錢才能賑濟災民,國庫有錢春闱才不會有考生凍死街頭。
想想她們先前一致排斥增稅,這會兒竟自己想著該如何增稅,一時間隻覺得臉疼。
從今日之事看來,那誰增稅的提議也有可取之處哈。
稅本就該取之於民,再用之於民。
考生中有不少人一下子就悟了。
門外京兆尹衙門的人確定這幾人是難民後,直接用刀背推著她們往城門方向走,“走走走,這是京城,不是你們老家。趕緊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災民本就餓的頭暈眼花沒力氣,被這麼一推直接跌在地上,那重重一摔,直接摔在考生心頭上,看著實在可憐。
考生們瞬間提起心,下意識將目光投向宋芷茗。
宋芷茗眼睫垂下,淡聲開口,“我隸屬禮部,無權過問京兆尹府的事情。”
“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被趕出京城啊,在城裡尚有一線活路,出了城豈不是隻能等死?”有人直接衝出去,攔在衙役面前,抖著雙腿說,“你不能趕她們出去!”
安從鳳跟著過來,伸手將地上的災民扶起來,同時把自己的那一兩銀子給她,輕聲說,“留著生活。”
有她倆帶頭,越來越多考生出來,擋在災民們面前。
宋芷茗舒了口氣,眼裡總算露出一抹清淺的欣慰。希望大司的年輕一輩們永遠懷有熱血跟意氣,而不是被養成隻知道張嘴索取的缸內米蟲。
如果大司需要,能有人像今天這般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哪怕害怕,也不退縮。
這才是長皇子的目的。
街上動靜鬧的越來越大,不少原本在店裡或者屋裡的人都探頭出來看。
衙役領頭見事情不對,立馬抽出刀,恐嚇道:“京兆尹府辦事,闲雜人等讓開!官刀面前,可分不清誰是考生誰是惡意流竄入京的惡人!”
短短幾個瞬息,難民就被打成惡人了!
“住手。”吳嘉悅本來是來吃飯的,結果正巧碰上衙役朝考生跟災民揮刀,呵斥道:“當街拔刀,京兆尹府就是這麼辦差的?你們領頭的是誰,讓奶奶我看看。”
吳嘉悅兩手搭在身後,慢悠悠走過來,走到拔刀逼近考生的那個衙役面前,伸手一把將那衙役推的往後連退幾步,“嚇唬誰呢。”
她是當今協辦大學士吳思圓吳大人的嫡長女,宮裡唯一的貴君是她舅舅,最有希望成為太女的小皇女是她外甥女,吳嘉悅可以在這條街上橫著走。
別說幾個衙役,就是三品以下的官員,見著她都得下轎頷首打招呼。
對面二樓的蘇虞從來沒覺得走路跟隻猴子一樣的吳嘉悅這麼好看過!!!
好看的吳嘉悅雙手抱懷,用下巴跟鼻孔看著面前的衙役,“臉生啊,姓李的呢?”
往常都是李衙役帶隊,今個倒是換了個生面孔。
作為這條街上的紈绔,認識京兆尹府的人很正常。她當初不懂事找夫子半夜約架時,帶隊過來的就是李衙役。
此衙役姓徐,將刀收起來,走到吳嘉悅面前行禮,低聲道:“屬下姓徐,幸得吳大人賞識這才混了個京兆尹府衙役的差事。今日衝撞了大小姐是屬下不對,等屬下辦完今日這差事,自請去吳府給您賠不是。”
吳嘉悅微微頓住。
她又不傻,自然能聽出對方話裡的深意。這人是母親的人,今日這事是母親授意的,因為秋闱在即,考卷未定,京中不得出現難民。
要不是京城門口的守門將軍隻聽兵符行事,吳大人也不至於用京兆尹府的人。如果守門處有人可用,直接就能把入京的難民攔在外頭,哪至於上街來趕。
徐衙役本就怕事情鬧大難辦,誰知道先是考生衝出來,後是吳嘉悅多管闲事。
她現在隻求這個蠢貨能聽懂她話裡的意思趕緊讓開,免得大家一起被吳大人責罰。
吳嘉悅頂著徐衙役的視線,緩慢抬手掏耳朵,吊兒郎當地拉長語調問,“你~說~什~麼?”
徐衙役,“……”
徐衙役想罵她娘!
吳嘉悅伸手把徐衙役往後推,“滾開,別離我這麼近,擋著我耳朵聽聲了。”
她看向眾人道:“今日這事我做主,這些人就留在京城,哪兒都不去。隻要上面沒明旨說趕,誰也不能哄她們走。”
吳嘉悅臉色認真,“她們與我們一樣,都是大司子民。隻要在大司境內,她們腳下所踏之處,便是她們的容身之所,沒有本土跟外地之分。”
這話說完,宋芷茗帶頭鼓掌。
萬萬沒想到啊,老吳家裡竟然長出了一根好筍!
有吳嘉悅這個“看不懂”眼色的紈绔在這兒站著,徐衙役沒有半點辦法,隻能暫時收隊。
考生們對吳嘉悅剛才那番話格外欽佩,忍不住過來搭訕。
安從鳳朝吳嘉悅拱手,笑著稱贊,“閣下好魄力!”
吳嘉悅微微揚眉,視線落在安從鳳的一雙桃花眼上。
這人跟蘇虞一樣都是桃花眼,可能是看習慣了吧,吳嘉悅就覺得蘇虞眼睛裡透露出來的是瀟灑通透自有一股灑脫韻味,而這人的眼睛就多了些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