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頭,井子宴滿臉漲紅,哼了聲,「可不能隨便送人……這是定情信物。」
我撇撇嘴,「好吧,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什麼了?」他一臉詫異。
「嫁給你啊……」我舉起龍鱗認真打量,「將來我在嫁衣上繡滿龍鱗!」
井子宴仿佛被人戳了痛腳,板著臉訓我:
「你怎麼這麼隨便啊!喜歡鱗片就嫁,那下次,你喜歡魚鱗,不得嫁個鯉魚精?」
我沒來得及反駁,就被他生拉硬拽回了家,連好不容易搶到的鱗片,也被他搶走了。
殊不知,他竟將此事記在了心裡。
此刻,我認真盯著井子宴的臉。
他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稚嫩,看我的目光,也沒有了情竇初開時,刻意的躲閃和遮掩。
他懂得什麼叫喜歡的就要爭取。
也懂愛欲。
井子宴壓住我的後腦,深深吻上來,思念盡數傾瀉。
我本想將自己恢復記憶的事告訴他,可一想到又要提及過往的傷心事,實在煞風景,便作罷。
夕陽半落,漁舟唱晚。
不多時,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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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湖天光半湖煙,水光相映,魚尾相接。
擺渡人泛舟湖上,水波微蕩,便載著小舟左右傾倒,行入藕花深處。
暮色濃鬱,籠罩四野,魚兒因窒息,不時躍至湖面,很快一個擺尾,重新扎回湖底。
雨夜過去,天色將明。
最後一陣雨勢止於黎明前,湖煙散去,魚兒安睡湖底,一切重歸於寂。
10
萬沒料到,天界的大軍來得這樣快。
回到魔界的第三日,蒼穹陰雲密布,電閃雷鳴。
驚雷連著九九八十一響,幾乎要將屋頂鑿穿。
晨起時天陰陰的。
井子宴領兵上了前線,我跟隨在側。
此次天界兵力強盛,大軍壓境,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
玉華的身邊,多出個熟悉的身影。
是茵茵。
原來她見勢不妙,早已跑回了天界。
不多時,有人通報,天界使者至,帶來了天帝玉華的口諭。
井子宴沉著臉,本不欲與他們多言。
我給攔住了。
「我想聽聽他們怎麼說。」
井子宴轉了口風,「放進來。」
士兵站在兩側,讓出一條小路。
煙塵中,茵茵身穿綾羅綢緞,緩緩走來。
現如今她已然恢復了原本的樣貌,還是那般其貌不揚。
眼下,她似乎收了玉華什麼好處,周身仙氣繚繞,勉強成了個正派的仙子。
隻見她昂著脖子,露出個微笑,
「陛下說,交出鹿白仙子,兩界戰事可免。魔君怕也不想成為魔界的罪人吧?」
井子宴冷哼一聲,
「你回去告訴他,魔界地廣,埋他幾萬將士綽綽有餘。以後我子孫後代上香,給能給他玉華帶一柱。」
誰知茵茵並沒有退卻,反而笑得意味深長:
「若是鹿白仙子曉得當年舊事,不知還願不願意待在你身邊。」
「住嘴!」井子宴眼底掀起滔天殺意,鐵戢瞬間朝著茵茵爆射而去。
茵茵大驚,喊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魔君,你莫不是怕我將當年真相抖出!」
千鈞一發之際,我握住了井子宴的槍柄。
槍尖兒堪堪抵在茵茵喉嚨處,多進一寸,她便已斃命。
茵茵嚇得後退一步,穩住身形,強自鎮定,「姐姐,可願意聽我一言?」
「小白……」井子宴沉默片刻,轉頭看著我,目光凝重,「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信我,好不好?」
誰知茵茵生怕我不信她,匆匆開口:「魔君當年,是烏龍族少主,姐姐可知道?」
「知道。」
「百年天,天魔兩界曾發生過一場大戰。」
「略有耳聞。」
「魔界為求止戰,將魔神族——鹿神,進獻給天界,並屠其親族,啖起血肉——」
「小白,別聽了——」井子宴雙目變成了幽深的黑色,魔氣四溢,「你想知道,我來告訴你,便是你要我的命,我也給。」
茵茵信心大張,拔高聲音,
「……而姐姐你,便是當時進獻給天界的鹿神。你無法接受魔界的背叛,傷心之餘,選擇自裁,是陛下在人間苦尋百年,將你救回,於你有再造之恩。而這位魔界少主,則利用天魔兩界的契約,壯大兵力,最終坐上魔君之位。鹿白仙子,他是踩著你們鹿神族骨頭爬上來的,此等血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茵茵話落,四周都靜了。
井子宴指節兒泛白,雙目猩紅,「那是我叔父做的……我沒有。」
我看了井子宴一眼,突然笑了,「我知道。」
井子宴愣住了,「你知道?」
我看向茵茵,隻見她毫無畏懼地與我對視,仿佛確信我一定會被她勸服。
我勒緊韁繩,微微朝前俯身,笑著說:
「茵茵,你既知道當年我去天宮走了一遭,難道不知,我是自願的?」
「什麼?」茵茵臉上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就連井子宴,也緊盯著我。
「無幽君統領魔界之時,曾親口承諾我,隻要我去和親,可換魔界百年和平,井子宴順利繼位,我答應了。」
茵茵難以置信,「不可能,陛下分明說你是被迫的……」
我輕笑出聲,並未理會她的質問,
「因此你所說的,我不忍魔界背叛,自裁於天宮,並不成立。」
茵茵已經蒙了。
我輕跳下馬,走到茵茵面前,「所以你猜,我到底因為什麼尋死覓活?」
「我不知道,你……你別過來……」
我一把攥住她,笑容發冷,「是當我看見井子宴的龍筋躺在盒子裡時。」
我背對井子宴,因此並沒有看見他渾身一震,默默捂住了手腕疤痕,眼底閃過痛色。
事情已經超出茵茵的認知,她奮力掙扎,而我卻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辱的小麋鹿了。
「大婚是我親手毀掉的,你不知道那日天宮的大火,多麼壯麗,幾十號仙君,被我親手削掉腦袋,血流了一天一夜。」
說完之後,茵茵嚇得臉色煞白,兩腿一軟。
跌倒的那一刻,卻被我掐著脖子提溜起來。
「哦……大概與你的脖子一般粗細,輕輕一刮,頭便掉了。」
「騙人!騙人!」茵茵悽厲大叫起來。
我惡狠狠地將她拖過來,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
「你知道煉獄吧,天界很有名的。我被鎖在那裡,打穿了肩胛骨,每日忍受著烈火的炙烤,苦苦煎熬。他們怕我,不敢將我放出去,所以我動用了禁術,割裂出一小片殘魂,助我逃出煉獄。」
在茵茵驚懼的目光中,我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
「那麼我們來猜猜,那片殘魂,去了哪裡呢?」
茵茵已經不會動,半撐著往後挪,慌亂地搖頭,
「不可能的,陛下不會騙我的,明明我才是本體,你隻是個被拋棄的可憐蟲。」
我笑得更開心了。
「那他是不是還答應你,待我回到天界,你就可以將我吞噬,成為真正的鹿神?其實玉華並不在意誰是真正的鹿神,因為最後,都會變成他渡劫的工具。」
茵茵慌亂之際,逃命無果,突然抽出一柄不起眼的匕首,「賤人!我殺了你!」
隻聽咔嚓一聲,井子宴親手掰斷了茵茵的手腕。
「你碰她試試。」
茵茵的掌心碎了,血肉模糊。
她劇烈掙扎,發出悽厲的慘叫。
「不是的,陛下喜歡我!還與我有了子嗣!你們為禍眾生,欺凌我這般弱女子,為天下不容!」
「他喜歡你,還是喜歡你體內,我的半縷殘魂,誰知道呢。」
我閉眼,感受到一縷熟悉的氣味在眼前匯聚。
於是不由分說地抵住了茵茵的額頭。
源源不斷的生機自她前額流出,匯聚於我指尖,最後流入身體。
茵茵尤在掙扎,「不……不要奪走我的東西……」
咔嚓……
有什麼東西碎了。
自茵茵的丹田處騰起一束白光。
茵茵身上的神光漸漸消失了,她變回了徹頭徹尾的凡人。
神魔兩界的威壓大山似的壓向她,她隻能狼狽地跪伏在地。
「難怪需要我的魔角滋養,真是可笑。玉華,該現身了吧。」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玉華出現在茵茵身邊,有些憐憫地看了眼茵茵,旋即對我道:「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吾可饒你一命。」
一道勁氣抬手射出,井子宴跳下馬,
「小白,即便你不喜歡我打架,今天我也非打不可。晚上回去,要打要罵,哪怕是跪搓衣板,我也絕無二話!」
說完,不待我回答,便腳尖一點,提戟向玉華飛去。
頃刻間,兩族開戰。
兩股洪流相撞,聲勢浩大。
起初,雙發打得不相上下,井子宴甚至隱隱佔據了上風。
銀槍宛若遊龍,氣勢如虹,每次與玉華的劍相擊,便發出震耳欲聾的碰撞聲。
我閃身出現在諸位神君面前,一老者在眾人的簇擁中,雙目陰毒,「快將這妖女拿下!」
正是將我丟進火爐的那位。
我歪頭瞧著他,輕笑:「這位前輩瞧著面生,幾百年前,我火燒天宮時,可曾見過?」
另一位神君溫聲細語地對我拱拱手,
「他是五十年前飛升的,不曾見過鹿神,亦與你無冤無仇,可是你與魔君卻將他打入爐鼎,有違道義,是不是該跟我們個交代?」
「交代?」
這話聽起來過於可笑,我捏了個訣,一柄寒光碩碩的長劍赫然懸浮於空中。
「我沒跟他討要交代,你們倒先問起我來了!」
老神君拍案怒吼,「你一介小妖,無非是有魔君跟你撐腰,才敢如此叫囂,老夫敢拿你一次,就敢拿你第二次!以身殉道,是你的榮幸!」
斯文的神君臉色都白了,恨不得捂住老神君的嘴,「老先生,快別說了……那可是誅神劍。」
「什麼劍老夫也不怕!」
我握住久別重逢的誅神,感受到熟悉的氣流洗刷過五髒六腑,輕笑出聲,
「前輩好膽識,此劍幾百年前殺過幾個神仙,不知道鈍了沒有,正好拿你開開刃。」
眾神君聞言,呼啦一聲全部散開。
我一眼掃過去,竟都是熟面孔。
幾百年前血洗天階,他們是見過的。
老神君沒見過此中情景,氣急敗壞,「都愣著幹什麼!邪不壓正,你們豈能被一個妖女嚇跑!」
不等他說完,誅神的劍刃已經比在他的脖子上。
「老東西,你再說一句,我就送你下黃泉。」
他冷哼一聲,伸手去擋,卻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
眼神從輕蔑到驚懼,緊緊是短暫的一瞬。
「你對我做了什麼?」
「你當日如何束縛的我,今日,我便如何束縛你。」
「那可是天界秘術!」
我笑出聲來,「鹿神,是天地間唯一的神魔。你猜,你們天界的伎倆,我會不會?」
老神君突然對著不遠處的玉華大喊:「帝君!攻其後脊!」
我心一驚,回頭,卻見劍氣掃過井子宴的後背,金色血花濺出來。
井子宴悶哼一聲,踉跄後退幾步,當!
鐵戢拄地,聲音如暮鼓,掃倒了一種天兵。
他半跪在地,嘔出一口鮮血。
這老東西功夫不行,但勝在眼神毒辣,他是把希望都寄託在玉華身上了。
我不怒反笑。
他還在喊:「接下來是他左腳腳筋——」
噗呲——
聲音戛然而止,滾燙的鮮血濺了我一臉一身。
老神君的頭咕嚕咕嚕滾出數丈之遠。
我無視臉頰滾落的血珠,面無表情地抽回飽飲鮮血的長劍,細細擦拭幹淨,一腳踢開腳下的屍體,問:「下一個誰?」
眾神君退得更遠,卻並沒有撤走的意思。
井子宴受傷,戰局扭轉。
玉華開始壓著他打。
他們有了希望,自然不甘逃走。
我心中始終惦記著井子宴少掉的半根龍筋,不再拖沓,但凡近身的神君,無不在我劍下丟去了性命。
「如此不知好歹,吾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玉華此時方才發揮出真正的實力。
井子宴不敵,屢戰屢傷,渾身被鮮血浸染。
我漸漸殺紅了眼,突然某一刻,玉華冷喝道:「魔君已伏誅!鹿白,莫再執迷不悟!」
11
我心肝一顫,當即扭頭。
就看見令我肝膽俱裂的一幕。
井子宴被一劍穿胸,半跪在地,低著頭一動不動。
「阿井……」
「阿井——」
我奮力劈開擋在面前的敵人,不要命地奔向他。
他抬起頭,望著我,似乎想說什麼,動了動嘴,血從裡面湧出來。
是紅的。
玉華肆無忌憚地扭轉劍尖兒,道:「他還剩半道龍筋,若不收走,豈不是暴殄天物。」
此刻玉華身上也好看不到哪兒去,若非井子宴缺了半根龍筋,最後的結局,未必是玉華站在這裡。
我一把攥住玉華的劍尖兒,「滾……」
血割破了手指,順著利刃,汩汩流進井子宴的身體裡。
我聲音很低,顫抖著,冷得可怕。
井子宴動作遲緩,慢慢握住我的手,徒勞的往外掰,口型隱約是:「跑。」
我抱住他,眼淚一顆接一顆的滾出來,最後嚎啕大哭。
井子宴似乎想抱抱我,聲音裡混了血,隻能發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他的身體很冷,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胸前的甲已經破了,翻出不少爛肉。
接二連三的戰鬥,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玉華說:「鹿白,看在你的面子上,可留他一條全屍。」
戰鬥停了,昔日祥和的魔域,此刻早已伏屍千裡。
井子宴用盡餘力,輕輕握了我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