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為我劈開一道生門。
我笑了,替他理了理凌亂的發。
「我不走,每次我走了,準沒好事……」
往日一雙黑亮的眼睛,此刻已蒙上一層白翳,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卻不肯瞑目。
一滴淚啪嗒落在井子宴的唇邊,我輕輕吻住他的唇。
旋即,鋪天蓋地的氣息注入了井子宴的身體。
「鹿白!你!」
玉華神色大變,拉我的手被一道風牆隔開。
鹿神,為神魔共體。
我自願將神格摒棄,塑龍神,替井子宴報仇!
結果,無非是變回普通的魔類。
我不在乎。
井子宴閉著眼,仿佛睡著了一般。
隨著一道光,我進入了他的世界。
再次回到我和親那年。
井子宴歷練歸來,不顧勸阻,闖入魔君殿,跪在無幽君面前,「叔父,不能把鹿白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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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一向與她不對頭?」
井子宴雙目湛湛,「我喜歡她。」
「你是少主,當以大局為重。」
井子宴站起來,扭頭往外走。
「你幹什麼?」
「我去把她搶回來!」
「糊塗!天界豈是你個豎子隨便就能闖的!」
鐵戢拄地,井子宴面若寒霜,
「若靠女人換魔界百年太平,魔君我不做也罷!不管鹿白嫁不嫁我,她都要回來!」
「來人,給我攔住他!」
他怒了,憑借著淺薄的功力,將魔君殿鬧得人仰馬翻。
最後,無幽君勒令將其關入魔域。
後來,天界又要求烏龍族進獻幼龍龍筋。
無幽君嘆息一聲,「子宴,都是命。族中再無幼龍,唯你……若眼下這關過不去,你便是天界的階下囚。」
井子宴跪著,脊背挺直,冷笑出聲,「無恥。」
那個夜晚,井子宴被人按在刑具上,活生生抽走了半根。
對著奄奄一息的井子宴,無幽君隻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嘆道:
「此後,你功法盡廢,對天界再無威脅。叔父挺不過百年了,這傀儡之主,不知道做到何時。」
自那之後,井子宴一蹶不振。
日日遊山玩水,不問政事。
再後來,我死訊傳來。
井子宴把自己關在刀山,整整三天三夜,再下山,仿佛變了個人。
他進入魔域深處,九死一生,功法大成。
出魔域那日,無幽君身隕。
井子宴在逃殺中,腳踩累累白骨,手刃叛黨,最終坐上了魔君的位置。
都說,烏龍族的少主少了半根筋,廢了。
可他也斷骨重塑,走到了今天。
「阿井,你走慢些,親眼看著我給你報仇。」
話音落,一道亙古的龍吟響徹蒼穹。
井子宴身軀一點點消散在空中,向著天空飄去。
天光被什麼東西遮住了,烏雲厚重,有東西在雲裡翻滾。
「是龍!」
有人指著天空大喊。
緊接著,龍吟宛若在頭頂炸響,震得玉華倒退兩步,噗嗤吐出一口鮮血。
一條玄龍自雲層中探出頭,黃色的眼睛中,帶著一種對眾生的漠視。
玉華臉色即為難看,當即向後撤去。
可是黑龍並不想放過他。
他一抬手,便能攪動天地風雲,引來一場雷劫。
天界的人倉皇四竄,生怕被雷劫波及。
然而黑龍就像跟玉華玩捉迷藏一樣,當玉華以為安全的時候,他便會在玉華頭頂丟下一個雷。
玉華惱羞成怒,抽出長劍欲與黑龍搏鬥。
不想惹惱了他,一道雷真真實實落在玉華身上,伴隨著龍爪拍下,竟然生生斷掉了玉華的一條胳膊。
「吾乃天帝!受萬民供奉!」
因為過於驚懼,他竟然破了音。
玉華不欲纏鬥,丟著這句話,飛快向著天宮逃竄,在魔界邊界,被黑龍一爪抓住,狠狠拍進大地。
煙塵四散,玉華躺在坑裡,身體殘破。
他尤在掙扎,慢慢往外爬,嘴裡喃喃道:「眾人聽令,護駕……護駕……」
昔日「高風亮節」的玉華帝君,此刻狼狽至極。
伴隨著一道高亢的龍吟,巨爪再次落下,一切歸於死寂。
抬爪之後,帶起一片煙塵,玉華靜靜躺在裡面,死掉了。
「撤!」
天魔兩界失主,天下大亂。
眾神魔如鳥獸散,隻剩下我,還坐在原地。
黑龍也發現了我,一聲嘹亮的龍吟之後,向我衝來。
四周的小魔嘯叫著向四方奔逃。
我是黑龍的目標,所以逃也逃不掉。
在他面前,我渺小的如同一隻蝼蟻。
他用一雙陰戾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你要我的命嗎?」
如果替井子宴報仇的代價,是如此,我認。
短暫的沉默後,玄龍抬起龍爪,緩緩地點在我的頭發上。
他眼睛眨了眨,有眼淚自眼眶流出。
我心一緊,試探問道:「阿井?」
玄龍喘著氣,點了點頭。
果然是他!
「你還能變回去嗎?」
他不置可否地甩甩頭,刮起的風差點把我吹跑。
龍爪張開,一枚小小的龍鱗躺在掌心。
我想拿,卻見他重新收回去了,隨後遠遠後退幾步,蹲坐在地。
我試探問:「你想讓我嫁給別人?別再等你了?」
井子宴眨眨眼。
我眼眶發酸,突然扭頭就走。
身後傳來井子宴厚重的腳步聲。
一段路後,我回頭,發現井子宴龐大身軀笨拙地跟在我屁股後面。
一條在天上飛的龍,非學人走路,三步一晃,震得魔界差點天塌地陷。
我氣極了,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扔過去。
石頭劃出個弧度,撞在他寬闊的腦殼上,又像個瓜子兒似的彈開。
「你不要我,跟著我做什麼!」
井子宴嗷了聲,蹲著沒動。
自這天起,天魔兩界陷入了長達數百年混亂無主狀態。
而我的身後,多出了一條龍。
12 五百年後
魔界邊陲的小鎮上,新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寡婦。、
身段纖細,明眸皓齒。
之所以喊她寡婦,是因為從未見過她的夫君。
鎮上的媒婆想給她說親,人家卻揚言:「妾身家中已有夫婿。」
小寡婦生得過於嬌娜可愛,幾個遊手好闲的混混便起了歹心,相約入夜後去家中調戲寡婦。
夜色濃鬱,烏雲半遮月。
院子裡傳來卡拉卡拉的響聲。
小寡婦睜開眼,披衣坐起,「阿井?」
沒聽見回應,於是推門而出。
剛走到門口,便被幾個混混捂住了嘴。
幾個人一眼就認出這是個修為不高的小麋鹿精,稍微恐嚇一下,便會眼淚汪汪的任他們欺負。
小寡婦似乎嚇懵了,動也不動。
混混輕嗅,調笑道:「小寡婦,好香啊……」
話音剛落,頭頂傳來一聲陰惻惻的男人聲:「有你血香嗎?」、
小混混齊齊抬頭,看見一身形高挑的俊美男人正坐在牆頭,冷眼看著他們幾個作惡。
混混壯起狗膽:「關你屁事!這寡婦我們佔了,你去找別人吧!」
男人一笑,露出幾顆銳利的獠牙,一雙眼瞳漸漸變成了明黃色,像……龍?
混混不由得想起了那個傳說,竟覺得眼前的小寡婦和男人出奇的登對。
他打起了退堂鼓,隻是一旁的兄弟還沉迷於美色,無法自拔。
死道友不死貧道,他暗罵一聲,趁亂獨自逃走了。
走出不遠,就聽院子裡傳來悽厲的慘叫,他驚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跑得快。
這幾年魔域流傳著一個傳說。
據說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魔被惡龍給盯上了。
惡龍把人搶回去,做了妻子。
平日裡總是欺負她。
但是有好幾次,有人見過小媳婦兇巴巴地拽著比她還高的黑龍,罵他笨手笨腳。
這條嗜血的龍,竟也乖乖耷拉著腦袋,任她欺負。
混混逃出很遠,才敢停下,咕咚,一口唾沫咽下去。
撞到一個人。
混混扭頭,發現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面前,手早已變作利爪,血水滴滴答答從爪子上滴下來。
「跑哪去?」男人聲音陰惻惻的,像地獄來的惡鬼。
他嚇得褲子都尿了,跪倒在地,「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我就摸了一下,沒幹過別的!」
男人卻隨意地提起了他的領子,舔了舔露出的尖牙:「老子都不敢隨便摸她,你膽子挺肥啊。」
混混的話仿佛戳了他的痛腳,眼前一黑,他便已化作一股魔煙升了天。
等男人回到院子,便見到小寡婦背對著她,坐在浴桶裡。
花香胰子香攪在一起,溫香軟玉,引人入勝。
井子宴壓下眼底的欲色,輕輕走近,將困頓的人從浴桶中撈出來。
鹿白半睡半醒,往他懷裡蹭了蹭,皺起眉頭:「臭……」
井子宴嗅嗅自己,的確,一身的血腥味兒。
他將鹿白放回去,自己就著剩下的洗澡水草草洗過,便躺進小床上。
鹿白習慣性地翻了個身,兩隻手抱住他,靠得近了些。
今日她跟井子宴發脾氣了。
這廝自從有了本體,就喜歡隨時隨地的變。
他長長喜歡變出一條龍尾,卷著她睡。
兩三下,便把鹿白給惹惱了,連人帶被給扔了出去。
鹿白睡前說,想吃蜜。
井子宴跑遍了整個鎮子,才淘到一點,回來就看到這一幕。
鹿白嬌嫩可愛,脾氣好,不跟人計較。
可他不是泥捏的, 相反,在鹿白看不見的地方, 兇殘更甚。
多日的委屈終於找到了突破口,當即送人去了黃泉。
枕邊傳來鹿白均勻的呼吸聲。
聽鹿白嘟嘟囔囔的說夢話,井子宴心頭化了。
少頃, 窗外傳來手下的稟報。
井子宴輕輕抽身,來到屋外。
重新掃平了魔界,百廢待興,事務繁忙。
井子宴甫一坐下, 手下就嗅了嗅, 「主子, 您身上真香……」
可不嗎?
他跟鹿白待久了,都是胰子味和花香。
回想起這麼多年,井子宴心生感慨。
一開始他化不了人形,鹿白生病, 他隻能幹著急。
偏生鹿白生氣了,他又哄不了, 聽她蠢龍笨龍地叫了幾百年,這才化成人形。
第一天, 就給鹿白欺負哭了。
手下還在喋喋不休地稟報魔界事務, 井子宴手裡捏著魔君府的圖紙, 心裡盤算著鹿白的喜好。
離開魔界幾百年,是時候給鹿白一個穩定的家了。
今日是回魔界的日子。
天蒙蒙亮, 井子宴便把鹿白從床上拎起來。
鹿白睜開惺忪睡眼,茫然地端坐在原地, 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說什麼。
井子宴笑笑,用衣裳把她一裹,就離開了小鎮。
晨光熹微。
「鹿白,茵茵她肉體凡胎,承受不住仙骨,需要拿魔物滋補抗衡。」
「(天」秋意漸涼,井子宴牽著鹿白走過長長的街道。
街上行人散漫,唱和聲不絕於耳。
當年他歷練歸來,途徑此地,買了支糖人兒討姑娘的歡心。
不料姑娘走了,糖人送去天界, 不知她吃過沒有。
而那句藏於心底多年的「我心悅你」終是沒說出口。
這是井子宴多年的遺憾。
風漸漸吹來。
吹醒了困頓的姑娘。
她撓撓井子宴的手心,「喂, 你在想什麼?」
井子宴低頭, 突然鄭重其事道:「鹿白,我心悅你。」
歲月將男人的眼神打磨的更加內斂而深沉, 他看著她的眼神滿是柔光。
那一瞬間,鹿白好像透過他,看到了數百年前,志得意滿, 意氣風發的井子宴。
那份獨屬於少年的, 深埋心底多年的怦然和期許,穿過歲月,最終落進自己的耳朵裡。
鹿白墊腳,輕輕吻在井子宴的唇畔, 輕輕拍著胸口說:「這句話,我藏在這裡啦……」
情人呢喃隨風飛往不知名的街頭巷陌。
天光投落大地,人間喧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