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牆邊,還站著一人,正是元宗。
我不願搭理他,拉著程嘉要走。
程嘉嘆息一聲:「阿離,等一下。」
我回頭,元宗已經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伸手遞給我一樣東西——
「今日是我不好,還望阿離姑娘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要走了,這是送給你和表兄的成親賀禮,請務必收下。」
他這人雖然討厭,但已經開口道歉了,我也不是不依不饒的人,當下繃著臉接過了東西。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
西域盛產寶石玉石,但他的這塊,極其通透,玉佩中間鏤空,外圈回紋環繞。
看樣子是很名貴的,拿人手短,我脾氣也消了,對他道:「那就謝謝元宗表弟。」
10
元宗離開扜泥城那日,程嘉將他送到了鄯善外的官道。
聽說官道六百裡外,聚集了大批人馬,似乎還有西域都護府的人。
那裡距離長安六千一百裡,但隻要翻身上馬,隻需一個月便可以到達。
扜泥城的城垣上,看不到官道。
但我知道,程嘉若是想走,便不會回頭。
爺爺站在我旁邊,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乖孫女,他要是走了,爺爺再想辦法給你找個中原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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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午後站到傍晚,夕陽殘紅映在起伏不定的城牆上,光暈斑駁。
程嘉沒有回來,眺望的遠處沒有馬兒的影子。
我的腦子有些蒙,開始緊張、害怕。
「爺,爺爺,他真的走了。」
爺爺陪我坐了一下午,他放在城垣上的藥材都曬幹了,一邊翻攤,一邊對我道:「沒關系,路是自己選的,生死也得自己擔著,天下的男兒郎那麼多,總有守信用的,你就別惦記一個死人了……」
我很傷心,抽泣了幾聲,眼淚珠子滾落下來。
爺爺曬幹的藥材,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雨,稀裡哗啦地淋透了。
他渾身都湿了,氣得跳了起來:「瞧你這點出息,一個人而已,真那麼舍不得他,直接告訴他離開會死不就得了,他還敢走嗎……」
我沒有理他,淚眼蒙眬地哭了一會兒,突然又聽他道:「來了來了!那死小子回來了!阿離,你快看……」
我猛地站起來,抹了下眼淚,真的看到遠處有一人騎馬飛奔而來。
但就那道影子,我知道是他。
當下破涕為笑,跳下了城垣,朝著他的方向跑啊跑。
天上的雨還在下,身後爺爺衝我大喊:「哭哭哭!就知道哭!龍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誰管他呢。
我和程嘉的距離越來越近,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隔著老遠看到我,叫了一聲「阿離」!
他揮著馬鞭,飛奔而來。
最後幾步,他下了馬,快步上前抱住了我!
淅瀝的雨將我們倆淋成了落湯雞,他捧著我的臉,笑道:「哭了?怕我不回來?」
我點頭,又拼命地搖頭。
我沒有告訴他,在他答應了爺爺跟我成親那日,爺爺將他的一滴血,滲進了我的額頭。
那是龍族與人以血締結的方式,他這一生永遠別想離開我。
就像我永遠不能離開西域天山。
隻要他踏上那官道,離我越來越遠,會死在千裡之外的路上。
我沒有說,因為我要他信守承諾,主動回來。
我也沒有選錯,他就是我的夫郎,是信守承諾的中原人。
程嘉笑著看我,將我抱在懷裡,在我耳邊輕聲道:「都說了不會走,怎麼不信我呢?」
「阿離,從此以後,我隻有你了。」
11
西域晝夜持平之日,羌族人稱之為羊羔月。
此時草木蔥鬱,正是牲畜興旺的時節。
他們會在草原載歌載舞,宰羊煮肉,圍著篝火吃烤肉、喝奶酒,也會騎馬射箭,摔跤玩鬧。
奇莫說他的阿布阿母聽聞我要成親,執意邀請我和爺爺去部落辦婚禮。
奇莫的阿母之前病了好多年,用了爺爺的藥材方子,後來才徹底痊愈。
他們一家都很感激爺爺,也很喜歡我。
於是我和程嘉的婚禮,是羊羔月的時候,在羌人部落舉行的。
除了奇莫一家,還有草原上的其他遊牧民,大家都很熱情,晚上圍著篝火跳舞。
我和程嘉穿著羌族人的婚服,在浩浩蕩蕩的人群之中,被擠到了一起。
震耳欲聾的歌聲中,他們笑著把我往程嘉懷裡推。
程嘉個頭高,將我護在懷裡,沒再松手。
那晚的氛圍熱烈,轟動。
大家吃烤肉、喝奶酒,大聲唱歌,簇擁著跳舞。
火光之中,我看到爺爺坐在不遠處,正和奇莫的阿布說說笑笑,滿面紅光。
再抬頭看到我的程嘉,他也在低頭看我。
他的眼睛映著篝火的光,細碎的光影璀璨也漂亮。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樣映在他眼睛裡,深深的眸光裡,然後衝他咧嘴傻笑。
他低下頭來,抵著我的額,落在我唇邊一個吻。
我勾著他的脖子,聞到了馬奶酒的味道,以及他身上好聞的氣息,令人心安。
我問他:「程嘉,我好開心,你開心嗎?」
他笑著點頭,俯在我耳邊,說道:「阿離,你看,天山上的月亮好圓。」
我順著目光望去,遠處那一座座雪山上,高懸的月亮似白玉盤,也似明珠一般。
我突然想起中原商客講過的一個故事,周穆王乘坐八駿馬車至西行天山,贈了大批錦綢美絹給西王母。
西王母將天山的奇珍瑰寶回饋給了他,飲酒歌曰:「祝君長壽,願君再來。」
我才不要他們的短暫情緣,天山上最好的奇珍瑰寶,當配最好的人。
我看著程嘉的眼睛,認真對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給你,程嘉,祝你長壽,願我們永在。」
12
我們在羌族部落住了幾日,而後爺爺回了扜泥城,說要晾曬他的藥材。
我則帶著程嘉,回了天山附近的穹廬。
我的馬兒還養在那裡,名叫雪爪。
程嘉也有一匹馬,是我們在鄯善時挑選的。
我給那匹馬起名霜花,它和雪爪一樣,通身雪白,是大宛良馬。
白天我們騎著馬兒,去天池畜逐水草。
有時順便幫爺爺挖藥材。
天山上的雪滋養萬物,聖潔的雪蓮冰清玉潔。
晚上我們躺在穹廬外,看天上的月亮,四周萬籟俱寂,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還記得成親那幾日,我們住在羌人部落。
晚上我和他在毡包和衣而睡,默默地牽著手。
誰都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我以為他睡著了,忍不住撓他手心。
程嘉側目看我,眼睛黑亮亮的。
我問:「你困不困?」
他搖頭。
我便挪動屁股,往他懷裡擠。
他順勢抱住了我,下巴抵在我頭頂,低笑道:「睡吧。」
我不甘心,湊到他耳邊問他:「就這麼睡了嗎?什麼也不做?」
毡包外的篝火還有餘光,映在帳子裡,我期待地看他,他臉紅了下,用手扣住我的腦袋,將我老老實實地按在懷裡,聲音低啞:「不行,影子會落在毡帳上,被人看到。」
我滿不在乎地抱緊他:「沒事的,大家都這樣,我還看到過呢。」
「不行。」
他在我耳邊又重復了一遍,輕拍了下我的屁股:「非禮勿視,以後不準再看。」
「……」
我的腦袋埋在他懷裡,聞著他身上的氣息,實在有些心動:「可是我要生小龍。」
「嗯?」
「小,小孩,我想生小孩。」
程嘉的心跳得好快,撲通撲通,懷裡也好暖,熱得厲害。
我抬頭巴巴地看他,他呼吸一滯,耳根紅透,手慢慢摸進我衣服裡,落在我的腰上,然後又埋頭在我頸間,失笑道:「別心急,再等等。」
他可真沉得住氣。
我一度以為他有病來著。
因為在羌人部落的時候,奇莫的阿母悄悄問我:「你們晚上為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呢?他是不是不太好?這樣不行的。」
我還在苦惱著該如何將此事告訴爺爺,讓他想辦法幫程嘉醫治。
結果回到天山下的穹廬,隻有我們兩個人在,他的本性才顯露出來。
天黑黑的時候,他抱著我在草地上滾來滾去,不停地滾,滾到最後我困得不行,他不滿地捏我後頸:「起來,生小孩。」
我哼哼著不理他。
他用巴掌拍我,揉我耳朵,繼續啞著嗓子哄:「阿離乖,起來生小孩,再堅持下。」
我覺得程嘉沒之前那麼可愛了,有些壞。
但是我依舊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們後來又回了扜泥城。
程嘉什麼都懂,西域盛產畜類,喜食肉,他用他們中原的方式來烤,還說可以腩灸、涮燙。
他還會釀葡萄酒,味道居然比我們常喝的香甜。
在我吃膩了胡餅和肉幹的時候,對程嘉的喜歡簡直達到了極致,被他投喂得臉都圓了一圈。
我們周圍的鄰居,也都很喜歡他的中原手藝,樂器店的阿桑姑娘還跑來問我,哪裡認識的程嘉,她也想找一個他這樣的中原人成親。
她三天兩頭地往我們這兒跑,程嘉做什麼她都要嘗一嘗。
阿桑的袒胸襦和半臂衣敞得很開,她的裙子還比我的短,晌午的時候露著小腿,圍著程嘉問喜不喜歡胡琴,她彈得可好聽了。
我站在一旁有些生氣,上前拿過她手裡的胡琴,自顧自地亂彈了起來。
阿桑的臉色頓時不太好看,白了我一眼。
彈完之後,我兇巴巴對她道:「你再勾搭他,我用胡琴敲你腦袋!」
阿桑哼了一聲,拿著自己的胡琴離開了。
我回頭,看到程嘉滿臉笑地盯著我,忍不住衝他嚷嚷:「你不準看她。」
他無辜地挑了下眉:「我沒有看她。」
「也不準跟她說話。」
「哦,那不行,這樣對我不公平。」
我瞪大了眼睛,剛要說話,程嘉伸手將我撈到懷裡,斂起了笑,一本正經:「你上次和奇莫一起去他阿布那裡看剛出生的小馬,結果在那邊住了兩天才回來。」
「有,有什麼問題嗎?」
我結結巴巴,程嘉勾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突然一陣心虛,想起上次奇莫的阿母拉著我的手,試圖說服我:「中原人不行的,別要他了,你和奇莫在一起吧,奇莫是個好孩子。」
可是當時是在羌人部落,程嘉不可能知道這些啊。
我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程嘉嘆息一聲,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阿離,我不是傻子,所以你以後能顧慮下我的心情嗎?」
他若不說,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從回到扜泥城,我和奇莫還跟從前一般,他幾乎天天都來找我,我們倆說說笑笑,能聊很久。
奇莫每年都要親手做一雙羊皮軟靴給我呢,我們倆關系一直很好。
所以當他說他家剛出生的小馬沒有尾巴,我立刻來了興趣,忘了跟程嘉交代一聲就跑了。
而後在羌人部落玩得很開心,住了兩個晚上。
當時我還在想,應該帶程嘉一起來的,怎麼把他忘了呢?
如今腦子開悟了一般,我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太不好了,對程嘉很不公平。
作為一個中原人,他在此地沒有朋友,平時除了跟我在一起,便是和爺爺一起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