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楚理虧,不敢吭聲。看易將軍這護犢子的樣子,妹妹不吃完他是開不了口了。凌風話少,被妹夫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忍了大半天,連笙終於慢吞吞地吃飽了。凌楚清了清嗓子:“妹妹,你別怨二哥啊,是二哥的錯,二哥給你賠罪。”
這次易千城沒阻止,為她倒了一杯茶。
連笙用看腦子有病的人的目光看了凌楚兩眼:“你別亂稱呼!”
“我是你親哥啊,看看我眉眼,像不像,咱倆像不像?”凌楚挑了挑眉,期待她喊聲二哥。
連笙心裡有種不好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在凌楚的插科打诨下沒那麼強烈。連笙不安地看了易千城一言,他目光柔和,帶著幾分鼓勵,更多的是包容和縱容。
於是她有了底氣,冷冷地回凌楚兩個字:“不像。”
凌楚差點跳起來,凌風開了口:“妹妹,阿楚真的沒有胡說,你不是連家的女兒,是凌家的女兒。凌城主是你的親父,我們也是你的親哥哥。”
連笙心中早有幾分預感,聞言卻下意識不願意相信,她搖頭:“你騙我!”
她慌張地看向易千城,期盼他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易千城沒有說話,眼神有幾分無奈,但這已經足夠證實凌楚說的話是真的。
凌楚忙把當年斐羽娥逃到連家城主府的事說了一遍,連笙怔怔聽著,有幾分出神。
她第一次聽人說起自己的母親,小時候她問連城主:“父親,為什麼恬兒妹妹和弟弟都有母親,我和大哥沒有呢?他們說我的母親叫羽夫人,羽夫人為什麼從來不來看我呢?”
連城主當場變了臉色,罰她一天不許吃飯,以後再也不許提起“羽夫人”三個字。
晚上哥哥來看她,懷裡偷偷帶了好吃的。她不吃,抽抽搭搭地問:“哥哥,為什麼父親不許我提母親?”
少年為她擦幹眼淚,輕聲道:“阿笙乖,以後切莫提這件事了,父親會生你的氣。”
自那以後,連笙再也沒有問過這件事,城主府的下人也沒有一個人敢嚼半句舌根子。她從幼時就缺乏對母親的記憶和認知,如今卻被告知不是連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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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叫了十六年的父親、哥哥,又算什麼呢?
凌楚見她臉色蒼白,越說越小聲,越來越心虛。他沒有把父親和斐羽娥的過往說給她聽,事實上那段過去所有人都一知半解。他和凌風都知道父親喜歡的人不是母親,而是斐羽娥,父親思念斐羽娥大半輩子,常常一個人去畫舫下棋。但永遠都隻能一個人對弈,他的對面空無一人,他隻能守著那點情思和過往過日子。
等到夜色深了,凌九耀才渾身冰涼地回來。
一開始凌風和凌楚心中都有怨,那時他們的母親才死,父親卻整日待在畫舫,想著一個下落不明的女人。
後來一年過去了,五年、十年過去了,凌九耀依然執著於往事,他們覺得父親可悲又可憐。他不愛母親,卻對他們母子三人很好,也有一個城主應有的擔當。
放不下一個人,一開始是執念,最後便成了魔障。
他們一行人回浣水特意饒了路,怕梁臻的追兵追上來。凌楚最擅長逃命,因此一路下來安穩無事。
這幾日易千城將颍東的戰況說與她聽,颍東城破以後,他沒有誰傷害颍東的百姓。城主府的所有人都被囚禁了起來,連笙出事後,他來不及回沙棘,直接趕來了浣水。
他守信了,沒有傷害她的家人。
至於那個地宮,是先皇後告訴他們的。梁臻害死了先皇後的兒子,又將她囚在了冷宮。到底鬥了大半輩子,她又怎麼會甘心?先皇後恨宓貴妃和梁臻,答應幫他們救出連笙。條件便是有朝一日宓貴妃和梁臻敗了,她要親手手刃仇人,為愛子報仇。
那地宮四通八達,幾乎涵蓋了大半個皇宮。百媚宮自然也包括在其中,易千城帶人先行潛進去,按地圖找到了百媚宮地下,凌楚在外接應。凌城主則用易千城已死的消息將梁臻騙走。
說來可笑,皇家的這一大家子人。老皇帝怕死,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一件保命的大事,卻被皇後知曉了,皇後是聰明人,一直沒吭聲,暗暗弄到了地宮的地圖。宓貴妃不如皇後聰穎,卻受盡寵愛,但就算再受寵,老皇帝也終究沒把地宮的秘密告訴她。
宓貴妃和梁臻至今恐怕也不知道,皇城之下,還有一座隨時能威脅到他們生命的地宮。
路上凌楚對連笙百般討好,也不自稱自己為小爺了,天天喊著“妹妹、妹妹”,盼她能叫自己一聲哥哥。想想就好幸福奧,他終於也有妹妹了!
連笙不理他,他也不惱,天天變著法子給她買好吃的。
到浣水前一天,凌楚偷偷將易千城拉到一旁,小聲問:“連家大公子呢?”
這一路他都不敢問,怕刺激到連笙。連祁與他們一同去了皇城,卻悄悄沒了蹤影。凌楚雖然性子跳脫,但他心思很細膩。他看得出來,連祁是真的擔心連笙,但為什麼妹妹被救出來了,他人卻不見了呢?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連大公子身上還帶著傷吧?
易千城眼神有幾分冷漠,和在連笙面前判若兩人,“凌二公子,不該管的事情別問,禍從口出。若是讓阿笙知道……”
“诶诶,不問就不問,你別那麼兇嘛。”凌楚見易千城一副隨時都可以砍了自己的模樣,覺得脖子涼飕飕的。
第53章
凌九耀逃出皇宮以後, 引開了大部分兵力。他帶的人不少, 很快梁臻便不敢輕舉妄動。
他比連笙他們先回到浣水,卻也忐忑了兩天——
他幹了這樣一件蠢事, 寶貝女兒會不會怪他?阿笙喜歡什麼,他好像來不及調查準備了?他當了二十多年的父親,卻從來沒有過女兒,不知道以怎樣的態度對她才合適。
凌九耀等到快坐不住的時候, 凌風一行人終於回來了。凌九耀出去迎接他們,無措到手腳都不知怎麼放。連笙被易千城抱下馬車, 一眼就看到了凌九耀。
她垂下眼睛, 沒有看他。事實和情感很難同步, 即便知道了他是父親,她也沒辦法真在一朝一夕間將他當成父親。
凌九耀心裡失落, 一路行至城主府中, 他方柔聲開口:“阿笙,你願意和我單獨談談嗎?”
連笙抬起眼, 一雙杏眼靈動美麗, 越看越像當年的斐羽娥。她帶著三分遲疑, 見凌城主局促小心的模樣, 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連城主帶她去了書房, 展開一幅畫給她看, 畫上是個拈花而笑的少女。
神奇的是,她第一眼見到這幅畫,便覺得親近熟悉。
“這是你的母親, 斐羽娥,但她其實本應姓徐,叫徐羽娥,是浣水徐家的長房嫡女。”
連笙的手指撫過畫卷,這幅畫傾注了感情而畫,畫中人仿佛活了過來。畫中人很年輕,透著幾分少女的嬌俏,回眸一笑,國色天香。眉眼間的神韻和連笙有幾分像。
“我與羽娥相識時,她十七歲,在畫舫與人對弈,對弈那人是浣水有名的惡霸,看上羽娥的美貌,要強娶她。羽娥道,若是他贏了,她便應了他,若是輸了,今後再也不得擾她。”
“最後羽娥贏了,那惡霸卻突然反悔。我以為這樣一個嬌弱的女子會束手無策,十分為難,沒想到她當場掀了棋盤,棋子盡數砸在惡霸臉上。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那惡霸反應過來勃然大怒,當即發難。”
回憶起往事,凌九耀唇角含了一絲笑意,似乎想起什麼很美好的事情。
“羽娥往外跑,撞在了我身上。她見我穿著不凡,道後面有人要強搶民女。我目睹了整個過程,覺得她有趣,便出手救了她。我知道她是徐家姑娘,她卻不知道我是浣水城主。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害怕失去她,一直沒告訴她我的身份。”
“直到半年後的選秀,徐家將她的名字報了上去。彼時我自顧不暇,並不知道這件事,知道以後已經晚了。”
連笙烏溜溜的眸子望著他,聽得很專注。
“我被一件事耽擱了,我母親那時還在,也就是你祖母。她是個很強勢的女人,你祖父死後,我襲爵位,地位不穩,很早以前,你祖母就讓我娶了世家方家嫡女,方媛。方媛是凌風和凌楚的母親,我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沒沒想到後來遇到了你母親。可惜相遇太晚,我瞞得太過。”
“母親那時逼我娶斐家的女兒斐宓為妾,我愛慕羽娥,自然不會同意。等我終於得以從城主府脫身,才知道羽娥幾日前遍尋我不到,被她父兄報上了花名冊。”
斐宓……徐羽娥,連笙突然想到了什麼,驚訝地瞪大了眼,“斐宓,是宓貴妃嗎?”
“是,那時我沒了法子,不願意失去心愛的女人,便去找斐宓商議,讓她進宮為妃,浣水今後答應幫她做一件事。花名冊上記得是徐家嫡長女,隻要她們二人不說,誰也不會發現秀女掉了包。斐宓同意了,我滿心歡喜地將真相告訴羽娥,她可以與斐宓互換身份嫁給我。她失神許久,卻在新婚的前一天離開了浣水。”
“後來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我後悔了一輩子,對不起你母親,也對不起你。”
連笙唇微顫,沒有說話。她理解母親的做法,徐羽娥不願意破壞別人的家庭,默默離開了浣水。但她心裡有凌城主,也分外思念家鄉,才會在颍東鬱鬱而終。
凌城主說完,眼眶微紅。他年輕時犯了糊塗,以為什麼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老的時候又差點害了自己的女兒。他這一生太過失敗,好在阿笙如今平安回來了,今後他有機會好好補償她。
晚上連笙將自己母親和凌九耀的過往告訴了易千城,易千城聽她嬌聲軟語說完,配合地點點頭:“嗯,凌城主真不是個好男人。”
對不起徐羽娥就罷了,不愛何苦娶了方媛,白白耽誤人家。
連笙講完,突然皺了皺眉,看向易千城:“夫君,你當初也不愛我,為什麼要娶我,娶我不也是耽誤我嗎?也是耽誤你自己。”
易千城笑道:“你當時非要我娶,我心想,這麼主動的女人真是少見,既如此,就成全了她吧。”
連笙心中覺得好笑,卻刻意繃著臉。他笑容消失,有幾分緊張:“生氣了?”
他似乎很為難,猶豫了很久,終於把真相告訴了她:“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挑起你的蓋頭,就已經……”
他咬牙說完:“就已經喜歡你了。”
她終於繃不住,在他懷裡笑得眉眼彎彎。傅儀先生的話做不得數,原來一開始,他就是歡喜她的,不然不會答應娶她。
連笙握住易千城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所以我們這是天注定的緣分對不對?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也要來找你,和你在一起。”
他被這孩子氣的話逗笑了,對她道:“如果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你就不要動,等著我來找你。”
尋覓的人,總是辛苦很多。
易千城怕碰到連笙的肚子,自己行軍在外又素了很久,萬一忍不住傷到了她,便主動去外間的小榻上睡。
跳動的燭火印在他身上,寬闊的背影讓人格外安心,連笙眼也不眨地看著,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
這晚她又做了久違一年的夢,夢境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