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昏君會等到返回京都才開始張羅這件事,沒想到他竟一刻也沒讓她等。
人還在路上,仙草便已送達。
她揭開盒蓋,望向那朵流光溢彩的靈芝仙草。淡綠色的木屬靈氣氤氲在植株中,散發出讓梅雪衣覺得刺鼻的靈香。
靈草在仙域是很常見的東西,在梅雪衣這種大魔修眼中,它們就像是密布在大地上的霉斑,一踩一個晦氣。
不過對於凡人和修士來說,靈草便是絕好的補品。
她揮揮手:“燉了,用文火煨著,等到陛下回來再盛上來。”
她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那架拖著管怵的攻城巨車行駛在隊伍最末。行路數日,這個修士仍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日照三餐地摩擦打滾,想要掙破網籠。反正金丹大圓滿修士的身體金剛不壞,這些凡人也拿他沒什麼辦法。
蛟網緊緊束縛著他,三條蛟筋擰成的長繩將網兜牢牢綁在攻城車上面。
梅雪衣望向那些‘吱呀’作響的連結部位,微微蹙起眉。
視線一轉,看見那個面容青澀的牛犢小將騎馬趕來。
他抿著唇,兩道濃密的劍眉皺得絞在了一起,就像飛蛾的須,十分滑稽。
“稟王後!”他愁眉苦臉地說,“屬下發現,其中一道蛟筋有了磨損跡象,恐怕很快要斷了!”
梅雪衣問:“不能從其他地方挪幾根過來用嗎?”
小將壓低了嗓門:“如今這修士發現掙脫不開,每日撲騰隻是例行公事罷了。若是叫他看到希望,必定又要全力打滾了!”
梅雪衣點頭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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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筋多貴啊!”小將長嘆,“磨損一點,都像在割屬下的肉!”
梅雪衣:“……”
她被昏君養得太刁,倒是不怎麼心疼錢,但是蛟筋斷了終歸是個麻煩事。
萬一更換蛟筋的時候管怵跑了……
想想那個畫面,一隻繭子在前頭蹦跶著逃命,一群衛國將士追在後面捕捉——著實是太辣眼睛!
“我來處理吧。”她踏下了輦車。
“這人油鹽不進,讓他別蹦跶,他反倒會撲騰得更厲害!”牛犢小將煩惱地緊皺雙眉,“說什麼都沒用的!”
梅雪衣笑笑,騎上一匹裝配了軟玉馬鞍的小駿馬,悠然踱向管怵。
攻城車剛剛輾過幾個大泥坑,管怵被濺了一身泥點子,正木木地望著天空發愣。
“好一個仙人!”梅雪衣大開嘲諷,“那日上門威脅我時,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日?怎麼,站不穩了,還要人拖你走麼。”
管怵動了動眼皮,瞥她一下,眼角肌肉不自在地抽了抽。
半晌,他用鼻孔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就愛這麼躺著。”
梅雪衣嗤道:“愛在爛泥裡打滾麼,什麼仙人,我看你是泥鰍成了精。”
管怵瞪圓了眼睛:“躺在哪裡不是躺?我樂意你管得著!”
“哈!”梅雪衣譏笑,“泥鰍精就是泥鰍精,爛泥扶不上牆,明明有幹淨涼爽的地……”
她掩住唇,好像為失言而懊惱。
管怵順著她的視線,望向攻城圓木下方。
果然是幹淨又涼爽的好地方。
他挑了挑沾了泥巴的眉毛,揚眉吐氣道:“哎喲,真是多謝王後提醒了。”
繭子一蹦,蹦了進去,躺住不動了。
牛犢小將呆呆地張著嘴巴,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這也……太聽話了吧!
*
天色漸暗,梅雪衣遠遠便聽見了昏君的咳嗽聲。
宮女把燉在鎏金小藥爐上面的靈芝湯端了進來,放在案桌上。
梅雪衣瞥著這碗仙露,心中細碎地湧動著微妙的尷尬。即便治他身子是為了從他身上謀取更多好處,但一個隻會殺人的魔頭用實際行動來關心一個人……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
她很不自在地掐著自己的指甲。
他上車了。
坐到她身邊,被香暖的空氣一燻,他忍不住躬著背又咳嗽起來。
待他停歇,她把玉碗遞向他。
“陛下,喝了它。”
他垂眸望下來,略微一嗅,擋開了她:“你自己喝。”
她睨著他,睨了一會兒,纖手抬起玉碗,含了小小一口靈芝湯在口中,緩緩傾身上前,湊向他。
紅唇微分,盛在唇齒之間的碧色凝露若隱若現,送至他的唇邊。
“陛下,真不喝?”含渾的聲音,異常媚人。
他的眸色迅速轉深,喉結重重一滾。
“……喝。”
第21章 手可摘星
紅唇撩人, 玉齒盈香。
衛今朝終究是難敵誘惑,喉結一動,垂頭銜下。
她給的, 哪怕是毒-藥,他也甘之如飴。
梅雪衣順利把靈芝湯渡入他的口中。不知為什麼,這一次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溫度和觸感。
他的鼻梁異常俊挺, 冷硬的鼻尖蹭著她的臉頰,呼吸相接, 淡香纏綿。
她的呼吸微微發急,脊背上好像有螞蟻在爬行。
她被他親吻掠奪過那麼多次,本以為早就習慣了,沒想到主動喂個藥,居然還生出些異樣來。
呼吸錯亂的瞬間, 少許湯汁嗆進了咽喉,她推開他, 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失笑, 伸手輕輕拍她的背, 助她順氣。
她的眼角嗆出星星點點的淚光,氣喘籲籲, 自己都覺得不勝嬌弱。
想當初做魔頭時,就算被刀子捅個對穿,她也隻會無所謂地把刀拔-出來,送回它的主人體內。那個時候,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被一小口藥汁嗆成這副德性。
那個悍勇殘忍恐怖的血衣天魔,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都怪這昏君。他這是要成心養廢了她。
梅雪衣恨恨地抬眸,用淚光氤氲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眸光陡然頓住。
服下靈芝仙露,他的身體本該即刻有所好轉才是, 可他卻喘得更厲害了,俊美的面孔泛著青色,就像服了毒一般。
“陛下?”
他揮了揮衣袖,皺眉低聲道:“最討厭蘑菇味。”
梅雪衣:“……”
這一刻的昏君,看著竟有幾分可愛。
*
衛國大軍行至嘉武關這一日,金陵終於變天了。
接到信報時,梅雪衣隻覺指尖微微發麻,心中說不出是緊揪還是興奮。
白袍修士真的出現了,隻不過當今局勢與話本中的故事南轅北轍,這些修士此刻無暇對衛國動手。
衛今朝攪亂了金陵這潭水,如今圍著金陵京都的都是金陵自己的兵馬,秦姬想要萬民歸心做人皇,那便不能對金陵人大開殺戒,隻能採取擊敗、安撫的懷柔政-策。
白袍修士幫著秦姬順利打了幾場勝仗,但從情報字裡行間,滿滿都能看出他們束手束腳,無比憋屈。
昏君歪著身子,從梅雪衣手中抽走信報,眯著眼仰著頭看了一會兒,輕嗤一聲,扔到一旁。
梅雪衣掩唇輕笑:“看來,陛下還有時間蓋好摘星臺。”
他無所謂地說:“錢花到位,就沒有辦不了的事情。”
“哦?”梅雪衣不信。在仙域,有錢還真不能為所欲為。
*
大軍日夜兼程,返回衛國王都。
進城之時,衛今朝掀開車簾,示意梅雪衣往外望——隻見那座原本隻蓋了大約五分之一的高臺,此刻已拔地而起,仰頭望不到頂。
她怔忡嘆息:“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他把一隻冷白瘦削的手揚出窗外,輦車即刻停了下來。
他扶著她,踏上了王都的土地。
“王後,到家了。”聲音低啞,異常鄭重。
梅雪衣不禁恍惚了一瞬。
眼前明明空空蕩蕩,可她卻憑空生出了錯覺,城門之下,仿佛站滿了將士和百姓,一雙雙眼睛都在說,接王後回家。
接王後回家。
他們的王不負眾望,真的執著她的手,將她帶回來了。
她的眼窩有些發熱泛痒,心跳微滯,呼吸錯亂。身體軟軟向前一傾,被他及時攬進了懷裡。
大手堅定有力,他扶著她,瘦削病弱的身體就像一棵不倒的樹、一座不傾的山,任她依靠。
梅雪衣微微喘著氣,心中感觸難以言說。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缺愛了。
從前隻有三隻傀儡陪著她,每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活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孤獨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愛意和善意。如今,一個話本中的虛妄故事,竟令她共情至此。
她深吸了一口氣,嗔道:“坐了太久車,都忘記如何走路了。”
“活動活動便會好。”
他帶著她走向摘星臺,順著環臺的長階登上高臺之巔。
摘星臺上半部分還未完工,隻搭出了囫囵的架子。
看著那些缺了黑色花崗巖的木框架,衛今朝那水墨般的長眉微微蹙了起來,咬著牙,低低地嘆息:“毛坯……嘖。”
梅雪衣偏頭偷笑。
一隻大手從後方環過來,摁住她的腦袋,把她的臉撥回來。
“不許對別人笑。”咬牙切齒的聲音,陰沉沉地貼著耳廓響起。
梅雪衣:“?”
她什麼時候對別人笑了。
眸光一掠,發現遠隔百丈的城牆上,行著一隊巡邏將士。
梅雪衣:“……”
隔著這麼遠能看到她笑,他把別人當鷹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