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昏君的偏執佔有欲,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離譜,再這麼下去,她早晚要被他鎖在床榻上不得見人。梅雪衣心中腹誹,臉上卻掛起了甜甜的笑容,挽住昏君瘦削堅硬的臂彎,吐氣如蘭:“陛下,當心腳下。”
登上毛坯臺,俯瞰下方,整座王城都變成了小小的方塊。遙望四下,山川大河盡在足底,遠方流動的雲層與視線平齊,團團簇簇。
當真是,仰可觸明月,俯可摘星辰。
高空的風與地面不同,仿佛乘風而起便可脫凡登仙。
梅雪衣環視一圈,然後收回目光,落在摘星臺的邊緣。
她發現各個方位都架上了造型奇異的炮弩。
“陛下,這是一擊報廢的那種弩麼?”
“不,”他彎起冷玉般的長指,叩了叩弩身,“可以重復使用,發射出去的弩-箭才是消耗品。”
梅雪衣長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節省摘星臺了。”
一擊就報廢半個摘星臺的玉弩,實在是給她留下了過於深刻的印象。
衛今朝啞然失笑:“一枚弩-箭,價值八座摘星臺。”
梅雪衣:“……”
她掩住心口,裝模作樣:“別、別說了……本宮的江山啊!”
昏君愉快地笑了起來。
墨般的眉眼彎著,長睫之間,仿佛閃爍著星辰。
“什麼弩-箭這麼貴?”她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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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談論白菜價格的語氣,淡聲道:“碧火琉璃玉。”
梅雪衣微微錯愕。
這個東西,尋常的仙門中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九幽之下,黃泉河畔,魑火煅燒陰石永不熄滅,久而久之那反反復復被燒熔的陰石化成了碧火琉璃玉。隻有它,能經得住九幽冥火的焚炙。梅雪衣也是在擊殺生死守界人、手摘通天道果的時候,才接觸到這些傳說之物。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昏君這弩-箭倒是取了一個好名字。
他淡笑著,走到了高臺正中。
梅雪衣不禁心驚:“陛下,當心些。”
平臺尚未搭建完工,正中處隻縱橫著許多檀木。
從縫隙中往下望,深不見底,一片幽邃。她不畏高,但這副身體實在過分嬌弱,不敢貿然踏上那些獨木橋,生怕眩暈。
昏君倒是如履平地。隻見他走到正當中,從袖子裡取出一隻平平無奇的紙包,揚手擲入無底深淵。
梅雪衣凝神聽了好一會兒,沒聽到落地的聲響。
他踏著搖晃的板子踱了回來,道:“趙潤如。挫骨揚灰,鎮下去。”
他從前便提過,將幾個話本中叛變的臣子斬了,鎮在摘星臺。
梅雪衣垂頭看了看毛坯臺,有些為難地說:“等到完工之後,該如何把秦姬的骨灰填進去呢?”
雖然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那些白袍修士,但是提前打打嘴炮,長長自己志氣滅滅敵人威風還是可以的。
他笑了起來,笑容溫柔可親:“無妨,另有辦法。”
他攬著她踱下高臺,行至半途見她微微氣喘,腰一勾,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被半空的風吹拂著衣袍,梅雪衣覺得自己在飛翔。
抵達臺下,他剛把她放下來扶穩,便聽得身後響起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咆哮:“陛!下!”
震耳欲聾的聲浪,轟得昏君一個踉跄。
衛今朝俯下身,貼住梅雪衣的耳廓壞意道:“王後,你義弟來了。”
梅雪衣:“???”這個聲音一聽就上了年紀,怎會是她的義弟?這是什麼奇風異俗?
探頭一看,隻見來者身著重裝,看著年紀在五十上下,細長眉眼之間有幾分熟悉的影子,似曾相識。
梅雪衣微怔片刻後,恍然大悟。
這是沈修竹的老父親,定國公,沈平成。
“……”
她上次說要收沈修竹為義子。沈修竹若是義子的話,他的父親可不正是成了她的義弟?畢竟不可能讓臣子爬到君王的頭上做義兄。
梅雪衣:“……”
“怎麼。”昏君淡定地轉向沈平成,溫潤道,“愛卿為孤守好了契殊防線,這是著急討賞麼?”
沈平成深吸一口氣,聲若洪鍾:“金陵內亂,正是我們拓展疆土的大好時機,陛下班師為朝也就算了,為何不抓緊時間大興兵務!還有空蓋這勞什子臺?!”
衛今朝淡然道:“王後擔心這毛坯臺損了孤的顏面,自然要先建好它。王後,你來與你義……”
梅雪衣非常及時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叫他當著人家的面說出‘義弟’二字,她的臉還要不要了。
她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見他微挑著眉,黑眸中閃過一抹得逞的幽光。
梅雪衣聽到沈平成倒嘶了一聲。
回眸一看,隻見這位老將眼神恍惚,滿臉都是痛心疾首、難以置信——他從小看到大的姑娘,跟了這昏君沒幾個月,居然就這麼被他帶壞了!端方淑雅的梅雪衣呢?這活脫脫就是個禍國妖後啊!
梅雪衣把手從昏君的臉上收了回來,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昏君在不經意間為她介紹過她自己的生平,她知道梅雪衣自小是被沈家人看顧著長大的,這位定國公就像她的老父親一樣。
這昏君,分明就是故意在她的長輩以及情敵之父面前,展示她與他的夫妻恩愛。
沈平成順了順氣,衝著衛今朝重重一抱手:“臣鬥膽!冒死向陛下、王後進言!千百年來,我大衛代代明君,勵精圖治、勤……”
衛今朝抬手打斷了他。
“孤忽然想起,還有件急事未辦。”他皺著兩道水墨般的眉,抬腳想跑。
“那臣便與王後說!”沈平成大吼。
昏君用託孤般的眼神盯了梅雪衣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旋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甬道後方。
梅雪衣:“……”果然最讓昏君頭疼的,永遠都是聲音大、話又多的忠臣良將。
就這麼把人打發給她合適嗎?
她清了清嗓子,轉過頭,向著這位老臣露出端方的笑容。
不料,昏君前腳剛走,後腳沈平成的表情陡然就變了。
“小梅子!”一開口,便是護犢子的腔,“在宮中過得如何?衛王有沒有欺負你?!你要是不開心,隻管告訴表舅,表舅我拼上這條老命也要為你作主!”
梅雪衣錯愕地看著他,半晌,回神搖搖頭:“陛下待我極好。”
隻見這老將怒拍大腿:“這幾年表舅我多在邊關,偶爾回來也是粗心大意,沒發現修竹這兔崽子和梅喬喬瞎攪合,叫你受了大委屈!罷了罷了,衛王待你好便好,日後沈修竹那兔崽子見了你還得叩頭行禮,老子想想都替你暢快!他活該!氣一輩子吧他!”
梅雪衣:“……”
看出來了,這位疼她勝過疼自己的親兒子。
“小梅子啊!”沈平成語重心長,“我們這位陛下,看著昏庸殘暴,其實很有自己想法,你跟了他,也不算壞。隻不過伴君如伴虎,自己千萬注意些,別真把他當傻子!”
梅雪衣:“……”原來在旁人眼中,她是把昏君當傻子的嗎?
“陛下身子骨不行,抓緊生個儲君,表舅會全力支持你,將來做了太後,那日子可就好過了。”沈平成拳拳囑咐。
梅雪衣:“……”
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是真心為她好了。
被周遭所有人善意對待,她的心中著實有些異樣。
“不過,該勸還是得勸著陛下些!”老將仰首看了看毛坯高臺,痛心疾首指指點點,“像這個,就過了嘛!鋪張浪費!這得多少錢啊!”
梅雪衣頗有些心虛。看來昏君沒讓這位忠臣知道,他的手上還有價值五座摘星臺的蛟網、八座摘星一枚的弩-箭……
她收斂了神情,正色道:“表舅可以先去見一見陛下捉到的那名修士。如今風雲突變,陛下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與金陵決戰在即,表舅乃國之棟梁,該準備準備了。”
沈平成的目光恍惚了片刻。這,是他熟悉的小梅子啊!自幼她便愛聽打仗的故事,他教這個囡囡沙場點兵時,比她大兩歲的沈修竹還隻會玩毛筆糊一臉墨汁呢。
不知為什麼,老人忽然感到心頭悲慟,好像失而復得。
他急急側過臉,掩了掩鼻目:“我知道了。好好保重!”
看著沈平成離去的身影,梅雪衣忽然意識到昏君為什麼一再對沈修竹手下留情了。
他是把定國公當成半個嶽丈了吧。
*
金陵的信報如雪片一般飛進朝暮宮。
如今秦姬忙於對付金陵的藩王們,無暇分神。暗探們輕而易舉就能將金陵宮廷中的情報傳回衛國,連秦姬摔了幾隻茶杯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白袍修士們從仙域來到凡間,目的是要替趙潤如復仇。而秦姬想做人皇,就必須安定國內讓四海歸心,她才有出兵伐衛、爭奪帝氣的資格。如今她隻能盡力拖著修士,既要他們助她降服藩王,又要制止他們在金陵大開殺戒,每日忙於斡旋,端是焦頭爛額。
與金陵的雞飛狗跳不同,梅雪衣的生活比往日更加安逸奢靡。
上次在烈日下看話本導致頭痛之後,衛今朝便為她換上了簇新的輕煙羅鮫紗窗,無論天陰天晴,她的寢殿裡總是均勻地散灑著柔和的光線。
貴妃榻整張皆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制成,躺在上面就像是浮在碎浪上一般。
身上穿的不是絨毛大氅,而是珍稀的火蠶紗。薄如蟬翼,穿著它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竟不覺寒冷。
白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夜間燃的是玉髓明燭。
眼見秦姬將金陵藩王一個個徵服,伐衛即將提上日程,梅雪衣花起錢來更加心安理得——省什麼錢,萬一打不過那些修士呢?省下來給敵人花嗎?
“陛下,”她合上手中的最新軍情,“再有三日,金陵大約就要出兵了。沿途的百姓都疏散好了麼?”
“王後總是心懷天下!”他的身體從後方沉沉貼上來,薄唇在她耳畔若即若離,低啞聲線墜入她的心房,“有這功夫,何不多看看我。”
梅雪衣在他懷裡轉了個身。
見他的眸色已變得幽暗灼人。
這昏君,仿佛永遠不會累、不會倦,也不會膩。他貪戀她,那副病態沉溺的神情令人心驚。
梅雪衣的視線落到了他的臉上。
冷白的膚色,因瘦削而略顯寒冽的線條,謫仙一般的眉眼,精致無雙的淡色薄唇。
這麼好看的臉,還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病著,亦能入畫。
長眸微闔,他躬身,偏下頭,唇與她若即若離,徵詢她的許可。
當然,此刻隻是因為氣氛太好,他才會有這般溫潤的君子風度。平日裡他總是將暴君本色發揮得淋漓盡致,該伐便伐,絕不拖泥帶水。
他的溫度和氣息感染著她。
‘及時行樂罷……’梅雪衣這般想著,闔上雙目,輕觸他的薄唇,以示邀約。
擁上白玉榻,縱情起伏之時,她不忘再問了一遍:“沿途百姓,都疏散了?”
昏君恨恨一笑,銜住她的下唇,磨牙:“散了!”
這一夜,她也徹底散了架。
*
秦姬以修士為先鋒,開始伐衛。
梅雪衣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生活並沒有變得不同。
硬要說區別的話……
前線傳回來的情報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