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撐著手看著他,面上掛著無恥狗官,欺人太甚的笑意。
他氣紅了一張臉,起身就要走,忽然瞧見房間裡掛著的一幅畫,一時間站住,看的出了神。
畫上不過是山中隱士,古琴,闲鶴,孤鴻而已,旁邊題著一行詩:
「隱幾孤鴻沒,調琴遠鶴還。」
這是從前旁人送我的一副畫。
為了查案方便,我買下了麗春院裡頭的這間院落,方便與線人碰頭,後來住得久了,也添置了許多東西,這幅畫就是其中之一。
「喜歡嗎?」
「喜……」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撫摸畫上的人,卻被我死死捏住手腕,一把瘦骨,真是硌人。
「狗官!你幹什麼!」他忙要掙脫。
「你若當真喜歡,再給狗……爺把離魂的事吐出些來,這畫就送你了。」
真煩,整天聽他狗官狗官地喊我,險些我也叫順嘴了。
我成功地看見他臉上的怒意和掙扎。很好,你暴露的情緒越多,我就越方便從你這裡套出些話。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畫,低著頭幾番咬緊了牙,將自己憋出了一頭的汗。
不待他反水,門就被推開,是麗春院頭牌清倌銀紅,那怯生生的小臉就藏在琵琶後面,確認是我,面色又羞紅了幾分。
他的眼神忽然警惕,如同一隻繃緊神經的貓,戒備地盯著我和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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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你們想幹什麼?一定是要做那種色色的事!還要拉著我一起!
「隻是唱曲。」
他的警惕並沒有放下,我猜到了他的心思:一定是那種色色的曲子!是小尼姑思凡還是十八摸?
我為他斟了杯茶,示意他放輕松:「聽曲兒又不會死人。」
他將信將疑地接過杯子抿了一口,看銀紅轉軸撥弦,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地唱到——「正月裡正月正,《小寡婦上墳》哭親人。」時,一口水直直地噴了出來。
他手中那隻官窯薄胎珠瓷杯,也當著我的面粉身碎骨。
我一陣肉痛,再默默為他記上一筆。
「這、這、這唱的是什麼?」他說話都不利索了。
「回官爺,《小寡婦上墳》。」銀紅對他福了個身,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為什麼唱這個?」他一臉迷惑。
「軒爺喜歡聽,奴家就唱。」
他與銀紅交換了一個:朝廷鷹犬狗官錦衣衛淫威之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眼神。
銀紅和他掙扎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們心裡想什麼:麻煩尊重一下我犯人/花姐的身份,還是唱那種色色的曲子吧。
「要不……唱點別的吧……」他面色蒼白地拿起杯子,強裝鎮定地喝了口水。
我好心地提醒他:「那是狗官的杯子。」
我本來有一對價值連城官窯薄胎珠瓷杯,現在什麼都沒了。
這種成色的杯子,那一年官窯不過燒出了三副。
我得了一副,三皇子得了一副,蘇貴妃得了一副。
啥也沒落著的東廠李督公心裡苦,又不好明著要,於是百般暗示皇帝:兩個寶貝,又白又圓,香氣撲鼻,蘇貴妃也有。
殊不知他越暗示,皇帝看他的眼神就越詭異。
最後皇帝疑心督公這身淨的是否幹淨,寶貝沒賜,倒叫我去查李督公的寶貝還在不在。
我念著與李督公十年共事的交情,勉強在聖上面前圓了他的暗示:督公見宴席上蘇貴妃饅頭吃得香,也惦記著。
聖上這才恍然大悟,疼惜他不恃寵而驕,這點小事也不驚動聖上,忙吩咐御膳房連夜蒸了十屜包子,叫錦衣衛送去,不叫老臣寒心。
這饅頭送到李督公府上時,他的臉色比饅頭、蘇貴妃的寶貝和那晚的月色還白上幾分。
不對,現在不是想李督公的時候。
現在杯子真的沒了,我要怎麼圓在李督公面前的凡爾賽言論:聖上送了我一對官窯薄胎珠瓷杯,可是顏色好土,我不喜歡。
而他自覺理虧,他低著頭將瓷片一片片小心地撿起,長睫在他眼下投下一片影,叫人總想去看著他眼底藏著的心事,而瑩白的瓷片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下,也自慚形穢。
我盯著眼前這個男人,現在他欠我一屁股債。
不知是否是聽見了我的那點心思,他忽然顫抖著倒在那碎瓷片上,牙關緊咬,豆大的冷汗盡數沒入膝下厚厚的波斯毯裡。
他倒在那碎瓷片上的樣子,還真像是——碰瓷。
「起來,知道你沒錢,我不叫你賠就是了。」我認栽了。
他仍然沒有起身的意思,不顧碎瓷片的刺痛,蜷縮成一團。
銀紅煞白著一張小臉:「啊不會吧……給爺難聽死了?」
我忽然想起——離魂,是離魂發作了!定是尋骨對他下了令,而他不從。
我忙找東西塞入他的口中,照離魂發作時這種鑽心的痛,他指不定懼痛,先咬舌而死了。
我知這種痛非比尋常,如百蟲入心,蠶食血肉,不少叫我捉住的死士捱住了一輪刑具,卻捱不住這蠱發作。
越急越是找不到東西,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想到他還欠我的一套瓷杯,我心一橫,將小臂塞到他口中。
他眼中盡是被蠱支配的,癲狂的恨意。他在毯子上痛的蜷成一團,將我一半壓在身下動彈不得,小臂也被他死死咬住,脫不開身。
我忽然嗅到一陣危險的氣息。
我被他這樣鉗制住,手無寸鐵。
我的脖子就在他的手邊,而我看見他——
他撿到了一片鋒利的瓷片。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騰出一隻手,盯住了他的太陽穴,時刻準備將他一擊斃命。
他舉起了碎瓷片,我預備著出手。
那瓷片當著我的面,被他重重刺向自己的心口,一時間血流如注。
我愣住了。
他松開嘴,放開了我的小臂,倒在地毯上,蒼白著一張臉:
「……狗官……你快跑吧,我怕我隨時會殺了你。」
琴遠:
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狗官。
當銀紅姑娘哭喪著一張臉唱到第五遍ťŭ̀³,我已經腦補出了一個一天給丈夫上五遍墳,累死在墳前的俏寡婦時。
他仍一臉陶醉。
眼前這人要麼是一個《小寡婦上墳》十級愛好者,要麼是一個偽裝的極深的狗官。
錦衣衛統領何人,想必是後者。
不愧是狗官,真能裝,我也不能落了下風。
於是我拿起茶杯,強作鎮定喝了口茶。
卻聽他說這是他的杯子,嚇得我失了手,碎了他一對瓷杯。
我想將瓷片撿起,同他說不必一臉肉痛,我以後會還他。
就聽見腦海裡阿父的聲音。
他知道我還活著,要我殺掉狗官,可他也知道我不願意,要讓我嘗嘗離魂的痛。
我倒在地上,似乎有無數蟲子在蠶食我的心,叫我痛不欲生。
我信了狗官說的離魂。
他見我面色不善,俯下身去看我。
他未佩刀,脖頸就在我的面前,毫無防備。
我將手伸出,摸索到了一塊瓷片,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隻要殺了他,就不會這麼痛了。
他卻將小臂遞給我咬住,怕我痛極咬傷了自己的舌頭。
我猶豫了,瓷片扎進了自己的胸口。
我不想殺狗官,也不想承認阿父騙了我,還是早點死了輕松。
他卻將我扛起,足下一點,飛身離了這裡。
耳邊是獵獵的風聲,我的意識慢慢渙散了。
「這春困就這麼難醒?」
有人推我,我睜開眼,眼前這個男人不是狗官,卻是一個面帶笑意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我旁邊。
那人笑著將我抱起,我想去推開,卻發現自己掙脫不了。
低頭伸手一看,不過是小小的一雙手。
正詫異,就看見一個婦人自門口含笑走來,伸手接過男人懷裡的自己。
「唯兒長大了,知道被阿父抱著羞羞臉了。」
「不過十歲出頭,撒嬌的日子還有的是呢。」
「我早說了生男孩要教他習武,你可不能慣著他,怕他吃苦。」
「好了好了,你是慈母,我是嚴父,好人都叫你當。」
兩人的臉都是模糊的,但是我依稀能感覺到兩人的話語間盡是溫情和寵愛。
我四下看去,隻看見滿書房掛著的字畫,也都是模糊的。
唯獨案上攤著的這幅畫,看得清楚。
畫上不過是山中隱士,古琴,闲鶴,孤鴻而已,旁邊題著一行詩:
「隱幾孤鴻沒,調琴遠鶴還。」
像是才題的字,墨跡未幹。
這一行詩看久了,隻覺得頭痛欲裂。忽然,我看見那墨痕變得濡湿,竟然開始往畫外溢出鮮血,我努力去將畫上的鮮血擦去,卻不想越擦越多,汩汩的鮮血湧上我的手,從溫熱到冰冷。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和眼前倒在地上的男人。
「唯兒,我的唯兒!你看看娘親啊,是娘啊!」
方才的婦人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我的腿,不叫我再往前一步。
「住手啊唯兒,他可是你父親!」
我木然踢開哭號的女人,對著地上的男人舉起了腰間佩劍。
眼見這個男人死了,那個在書房撒嬌的女人愣住了,發瘋一般地奪過我手中的佩劍,抹了脖子。
一把火丟下,衝天的火光將偌大一處府邸燒成焦炭。
我迷茫地看著周圍一地屍首,身上的佩劍還在滴血。
這是哪裡,這些人是誰?是我殺了他們嗎?
「渡無邊苦厄,化有主冤孽。」
朦朧中聽見了一個親切的聲音,讓我生出一種莫名的親近。
我抬眼看去,卻是阿父尋骨。
「做的好,孩子。」他獎賞性地摸了摸我的頭,叫我憑空生出無限的依戀,「今後,就隨我做事吧。」
眼前的府邸都燒成了灰。
我跟在他身後,要隨他一同離開。
此時天將蒙蒙亮,我回過頭去看,那一個未燒盡的府邸匾額,在一片瓦礫場中灰敗著,露出一角燒的焦黑的——「李」字。
那一個李字在眼前越來越大,竟然又成了鮮紅的一方印記,牢牢印在自己的腦子裡。
可是頭痛的要死,似乎有人試圖將那塊記憶挖去,奪走。
「這是父親的畫!憑什麼給你!」
我捂住那一卷畫,護食一般死死盯著眼前這對大小狗官,大的那個不懷好意,小的那個也不懷好意,看長相不出意外就是長大的軒久。
大小狗官都穿著錦衣衛的衣服,兩張臉湊在一起是雙倍的可惡。
「上回來你父親這喝茶,你父親見我徒弟喜歡就送他了。」
趁我愣住,小軒久將畫一把奪過,我要去追他,卻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
「笨蛋琴遠,憨瓜琴遠。」
小軒久嘲諷著我,見我氣急又抬腳將我踹倒在地上,冷笑道:
「不然,你把離魂的事情交代了,這畫就給你了。」
他的臉慢慢變成了如今軒久的樣子,依舊在嘲諷我的不自量力,於是我伸手去抓他。
「喂,喂,醒醒,琴遠,醒醒!」
我睜開眼,就看見我正掐著軒久的手臂。
見我醒了,他明顯松了口氣。
「你昏過去幾天了。」
是嗎,原來已經幾天了。
我低頭看自己胸口上纏著的繃帶,軒久同我解釋道:
「放了心頭血,緩了離魂的痛,撿回來一條命。」
在尋骨身邊這麼些年,我從未做過夢,原來是離魂的效用散了,難怪。
「你剛剛喚我什麼?琴遠?」我盯著他。
「可不是我要叫的,是太醫說你中了離魂,要我幫你叫魂,我也不知你叫什麼,想著胡亂念吧。」
這種糊塗叫法,在這世上恐怕也隻有眼前這個狗官才想得出。
可他眼下青黑,胡子拉碴趴在床邊的樣子,我心裡過意不去,算了,還是同他說聲謝謝吧。
「狗……啊不是,軒久……謝……」
要命,狗官叫的順口了。
誰知他打斷了我。
「我本來也不想喊你琴遠,琴遠軒久,聽著多惡心是吧。」
我面上一黑。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我念:你欠我一對價值連城官窯薄胎珠瓷杯。你躺在床上痛苦地皺眉,我不是懷疑你賴賬,可你確實不醒。」
我覺得我呼吸困難。
「我念:隱幾孤鴻沒調琴遠鶴還這幅畫歸你了,你雖然昏迷著卻眉開眼笑,可也還是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