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準備叫銀紅來給你唱《小寡婦上墳》,我尋思著也挺應景,結果你抓住了我的手,醒了過來。」
「看不出琴遠兄也是《小寡婦上墳》十級愛好者。」
看著他滿目遇知音的表情,我覺得我現在還是繼續做夢比較好。
軒久:
他昏迷的這幾日我尋了許多卷宗。
當初覺得他眼熟,如今看他與那幅畫的緣分恐怕不是憑空而來。
這是尋骨做下的第一起案子,雍州李刺史滿門遇害,獨子李唯下落不明。
師父臨死前還惦記著他的摯友——枉死的李刺史,和他那個下落不明,可能認賊作父的兒子李唯,師父臨死前叮囑我,要我找到李唯,帶著他好好活下去。
卷宗展開,他的身世也一點點揭開。
他常常做噩夢,驚駭卻不醒。
太醫同我說做夢是離魂藥效弱了的表現,他會在夢裡,在現實中慢慢想起從前。
難怪我覺得他眼熟,原來我們曾經見過。隻是當初的少年被嗟磨成這一把嶙峋瘦骨,我哪裡認得出?
他躺了幾日,再靜養上一陣子,神色終究是鬱鬱不歡,問什麼也套不出話。
硬的來過了,錦衣衛獄司走了一遭,軟的也來過了,《小寡婦上墳》聽了一天,如今又知道了他是李刺史的兒子,縱有諸多手段也不方便使出來,萬般無奈之下隻能去問我的兩個相好。
東廠李督公卻丟給我一個大白饅頭包治百病的眼神,叫我自己去領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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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紅姑娘說叫我搞個懷柔政策,先與他打好關系,帶他去麗春院後頭那片燈火街逛逛,沾點人氣兒,到時候兄友弟恭,沒什麼不能說的。
我覺得有道理,想了想,幾日後有個燈會可以逛逛,可眾人放假,錦衣衛要加班。
銀紅姑娘說不要緊,過兩日中元節有放給死人看的河燈,也差不多。
我想也對,河燈花燈,應該差不多。
直到我帶著琴遠出來,我才發現不對勁,差太多了。
至於琴遠,這孩子本來笑著與我出門,這一路走到河邊,孩子臉上笑容已經沒有了。
這一日中元節,孤月殘星。
一路上盡是香燭供品焚燒殆盡後的氣息,道士們開壇打醮渡冤孽,僧侶們蓮座唱經說因果,家家戶戶門前焚香插稻,悼念逝者。
無數寄託思念的河燈被點亮放入水中,安靜地飄向遠處另一個世界。
河邊無人嬉笑,隻沉默著點燈。
琴遠看著那家的老寡婦在河邊哭她死去多年的兒子,鳏居多年的男人在河燈上放了一柄粗糙的素釵,還有小沙彌被僧侶牽著,有樣學樣放下燈,念著一串名字。
河燈上似乎有一個個不舍的魂魄,與親人無語凝噎。
看琴遠扯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覺得我兄弟情的策略涼了,我僵硬地拍了拍琴遠的肩膀:
「啊……人活著嘛,最重要的是開心。」
他坐在湖邊,出神地盯著河燈,跳躍的火光照見他嶙峋的心事。
「軒久,你說人活一世,若是孑然一身,無人惦記,是不是和死了並沒有區別。」
盛夏夜晚的風裹挾著潮意撲面而來,讓我想到了一點往事。
是師父臨死時將繡春刀交給我,叮囑我把他忘了,今後好好活著。
可我忘不了師父死時將我護在身下,滿臉是血的樣子,如今過去了這麼些年,拿著這刀,倒像他還活著,隨時要罵我蠢笨一樣。
細細想來,琴遠說的很對。
人一輩子孑然一身,無人惦記地活著,那和死了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若有人二十歲死了,到八十年後還有白發老人上墳時罵他兩句,也算那人長命百歲地活著了。
我怎麼不懂他想說什麼呢,不是怕身後無人給他燒紙錢嗎?
「你死了我也給你放河燈,給你燒紙,行了吧。」
聽我這麼說,琴遠非常感動,險些一頭栽進湖裡,像是迫不及待要Ṫű̂⁺試探我的真心。
「你……」
「好了,來都來了,我們也放個燈吧。」
我同旁邊的小沙彌討來了兩盞素色河燈並著一支筆,在一隻河燈上寫下一個小小的「久安」。
我想告訴師父,軒久一切安好,請他放心。
我將筆遞給琴遠,看他遲遲不落筆。
我忽然有些緊張,生怕他寫個「李」或是「唯」。
他並不看我,提筆寫下兩個字:「遠念」。
我知他是要拋棄過去李唯的記憶,再用琴遠這個身份活下去。
他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河燈,似乎不信這麼一盞脆弱的紙燈,能將他這麼多年的思緒,帶給另一個世界的親人。
河燈顫顫巍巍地飄遠了,他看著湖面,一雙眸子全是謹慎和一點點化開的喜悅,他的眼睛和河燈一樣,一點點亮了起來。
他蹲著看了許久,直到那河燈歸於一眾星星點點的火光中。
再站起來時,他臉上的愁雲已經散了許多。
我忽然想起李刺史其人,能畫擅書,兩袖清風也不納妾,唯有青梅竹馬的愛妻相伴左右,這麼一個獨子李唯也是夫妻二人精心教導,隻可惜——
上蒼有好生之德,沒有無故生出個人來,又無故讓他去死的道理。
人來到這世上,總得曬一曬太陽,看一看花燈河燈有什麼區別,聽一聽麗春院的《小寡婦上墳》,才不算白來一趟吧。
「我想殺了尋骨。」琴遠開口。
「他行蹤詭變,又有無數毒物暗器,你不要擅自行動。」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尋骨的對手,黯然低下了頭。
想到當初與師父關系甚好的李刺史,我嘆了口氣:
「那我去替你殺了他。我若死了,你一三五到我墳頭去唱《小寡婦上Ţũ̂⁶墳》,二四六唱十八摸,剩下一天你自由發揮……」
「你不要去。」
他並沒有一點想開玩笑的心思,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我。
我有些弄巧成拙的尷尬。
他垂下了眼睛,掩蓋住沉重的心事:
「這是我的事。」
琴遠:
狗官如果聽我的,就不叫狗官了。
他說——「他行蹤詭變,又有無數毒物暗器,你不要擅自行動。」
可他卻不是這麼做的。
中元節後,他日夜查探尋骨蹤跡,終於在半年後的冬日查到他的一點蛛絲馬跡。
怕打草驚蛇,他沒有帶隨從下屬,隻身一人去了。
我兩日不見他,又無一人知曉他去了哪裡,我追到錦衣獄司,翻過他標注的密密麻麻Ţű̂⁸的卷宗才知道,他去了長安城外一處荒廢的寺廟。
寺廟位置偏僻,滿目荒蕪,滿地都是嶙峋怪石,割的人腳痛。
天色晦暗,我從寺廟找到方圓二裡的荒郊,也沒有看見半個人影。
「軒久,你在嗎?」
回應我的隻有衰草枯楊的瑟瑟風聲
「軒久,你在哪?」
走了許久,無人應答,借著一點昏暗月光,我看見了地上一片斑斑點點的血跡,一路蜿蜒到湖邊。
來不及管腳下疼痛,我循著血跡跑過去,北風獵獵地刮過我的耳朵,割痛我的臉,而我的心裡隻有一個想法:
這是我的事,要死也是我去死。
你衝在我前頭算什麼?
湖邊一片蘆葦蕩,半人高的蘆葦織成了一片雪白的海,讓我的心徹底涼了下來——我根本無處尋他。
陰雲堆垛,遮住了月光,似乎是要醞釀一場大雪。
我將蘆葦一片片砍倒,我很怕,怕一不留神就看見他的屍首。
「軒久?你在嗎?」
說來諷刺,半年前還是他為我叫魂,如今就變成了我為他叫魂。
再想到上次他為我叫魂的場景,我面上一黑,喊道:
「軒久你在嗎?」
無人應答。
「魚肉百姓殘害忠良無恥狗官。」
寒風瑟瑟。
「《小寡婦上墳》十級愛好者軒久。」
蘆葦無聲。
「錦衣統領一品帶刀紫金衛軒久。」
「在……」
聽到那句微弱的聲音在蘆葦叢中響起,我又氣又笑。
我撥開蘆葦,就看見躺在地上的軒久。
他太狼狽了,同我們第一次相見簡直是雲泥之別。
他滿身是血,一張臉又青又紫,小臂想必是折了,身上的飛魚服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那柄形影不離的繡春刀,此刻也隻剩一截斷刃。
他努力想衝我咧開一個驕傲的笑。
這一笑扯痛了臉上的傷口,疼的他龇牙咧嘴。
我滿臉黑線:笑的可真難看。
「他死了,快誇我。」
「……我想走回去的,可是這蘆葦蕩鬼打牆一樣,就耽擱了。」
「你幫我看看……我胸口疼,肋骨可能斷了……」
我忙起身,細細看他傷的如何,越看我心越涼,忙問他:
「你中了毒,小臂折了,繡春刀斷了,筋脈也斷了?」
「不該斷的沒斷,放心吧。」
說罷,他歪頭重重咳出一口血,就是這個時候,他也有心思貧嘴。
開始落雪了,雪花蟄痛了我的臉。
柳絮般大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他卻隻出神。
他看了一會天上的陰雲,又看了看一旁紅著眼睛的我,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那個……琴遠,我覺得我好像要死了。」
「不要說這種話!我帶你回錦衣衛獄司,帶你回家!」
聽到回家,他愣了一下。
是啊,是回家。
我報不了仇他替我報,我不想提起的過去他替我掩蓋。
這樣一個軒久,他若回不去了,那該換我來接他。
否則一輩子欠他的,我不得一輩子惦記著他?一輩子每逢一三五給他唱《小寡婦上墳》,二四六唱十八摸?
那也太便宜他了些。
「走,我們回家。」我要背他回去,可看著眼前爛肉一樣的軒久,竟然挑不到一處地方下手。
他艱難地搖搖頭,示意我不要掙扎了,我才看見他咳出的血都是紫黑的。
想必是毒入心肺已久,回天乏術了。
我癱坐在地上。
「李刺史的遺物我收來了一些,就放在麗春院的房間裡。」
「嗯……」他竟然還為我做了這麼多。
「好了,咱們兄弟一場,你要記得好好吃飯,當初見你都沒認出來。」
「嗯……」我眼中一酸,用力點頭。
「前面兩條忘了也沒關系,最要緊的是別忘了到我墳上唱《小寡婦上墳》,一三五小寡婦,二四六小尼姑,剩下一天你……。」
「你死不死?」怎麼要死了還這麼氣人?
「在死了在死了。」軒久忙不迭閉上了眼睛。
他這麼一皮,我的眼淚卡在眼眶不上不下很是尷尬。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沒了聲息。
雪仍在靜靜落著,蓋在他的臉上,他的面色平靜又安詳。
我的眼淚終於要掉下來了。
「啊雖然不想破壞你的情緒……可我還是沒有很要死的感覺,要不你把我殺了助助興?」他一臉無辜,「畢竟氣氛都到這兒了,不死不太合適。」
「滾!」
我險些被他氣死。
什麼人啊這是,一次兩次將別人的情緒玩弄於股掌之中。
等等……他怎麼又不說話了?
他肯定在等我轉過頭去,再狠狠地嘲笑我一頓,我知道。
如果我轉頭就輸了,我知道。
可他為什麼不說話了?
湖邊的夜晚,安靜的隻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我有點害怕了。
「喂,我認輸了。」
仿佛已經猜到了我會服軟認輸。
我轉過頭去,看見他還躺在那裡,嘴角帶著得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