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已經閉上了眼睛。
琴遠:
想不到吧還是我。
還是我把他背了回去。
麗春院的銀紅姑娘和東廠李督公喜氣洋洋來吊唁後,安慰我不要太高興,他們因為連著笑了三天現在下巴酸痛。
他們以為我也是狗官軒久受害者同盟會的一員。
可軒久真的死了嗎?
我還是堅持為他請太醫來瞧瞧,李督公也迫不及待要板上釘釘。
太醫表情嚴肅地為他接了骨,又開了幾副藥,看著一旁引頸下望的的李督公和銀紅姑娘,嘆了口氣:
「先別高興的太早。」銀紅姑娘的臉色難看了幾分。
「下手那人盡力了。」東廠李督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可病人的情況很樂觀。」
「真的嗎大夫?真的嗎?」我緊緊抓住了太醫的手。
銀紅姑娘和東廠李督公交換了一個:眼前這人不是我們中出了一個叛徒就是無法接受軒久沒死的事實大喜大悲後失心瘋了。
照顧軒久的事情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說話的軒久不像軒久,像另一個孤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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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他換了衣服,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
這身飛魚服將他自脖子以下都嚴密地遮住,我才看見他身上縱橫交錯,新舊難辨的傷痕。
忽然想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同我說的:
「我十三歲入錦衣,十六歲平北滄救國本,二十一查江南織造貪墨一案,叫這巨蠹吐出六百萬兩雪花銀,救了那年十萬災民,填了西北戰事的缺。」
十三歲入錦衣,想必那時父母已經不在了。
十六歲平北滄救國本,北滄那時動亂,他不過是個少年,是不是也會怕。
二十一查貪墨一案,官場波詭雲譎,牽一發而動全身,他是怎麼一個人走到現在的。
這一件件叫他輕描淡寫地說出,如今看到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才知每一件都險些要了他的命。
他足足躺了一個冬月,仍不見醒。
三月春光正好。
麗春院後頭的柳樹抽了新芽,銀紅姑娘學了新的曲子,在盈盈春光裡,與暖風唱醉了遊人的心。
沒了軒久從中作梗,今年官窯又燒出了一對薄胎珠釉白瓷杯,李督公終於得來了一副,喝著明前茶,美滋滋地聽銀紅姑娘唱曲。
我同李督公商量著,打算把軒久搬到宮裡去,方便看診。
聽我這麼一說,李督公險些摔了得來不易的白瓷杯。
銀紅姑娘聽了我這話,曲子跑了八個調,條件反射地要拐到《小寡婦上墳》那裡去。
「你確定要去?」
「是的,李督公,我意已決。」
「你……」李督公掂量著我幾分認真,忽然臉色一變,手中的瓷杯到底還是沒保住。
「你要去哪?」
身後那個聲音帶著一絲怒意,像這幾個月無數次幻聽之中,最真切的一次。
我回頭望去。
他骨節分明的手撐著門框,似乎是匆匆趕來,他甚至連上衣也沒穿,一頭長發散亂下來,堪堪遮住他久病蒼白的上身。
他瘦的更鋒利了,三月暖陽都收不住他一身寒意。
見我不答,他那雙如鷹眸子死死地盯著我,面色陰沉,一字一頓道:
「我說,你要去哪?」
軒久:
尋骨狗賊太難纏,我中了毒,又豁出命去,才把他弄死。
漫天的大雪落下,真是煽情的令人生厭。
我實在不願琴遠如此自責,這不過是我的職責,不管有他沒他,尋骨我是一定要殺的。
李刺史與我師父情誼之深,師父臨死前還惦記著他們家失蹤的獨子李唯,要我一定要尋到,照顧好他,給九泉之下李刺史一家一個交代。
琴遠他哭也好,氣也好,笑也好,都好,都好過他沉浸在過往,鬱鬱不歡。如今他大仇得報,又能用琴遠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也算我不辱師命,照顧好他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隻覺得骨頭都要睡軟了。
睡夢裡依稀看見琴遠同我告別,說他要走了,跟著錦衣衛混沒有前途,他要投奔東廠,李公公答應他割了就是公務員。
這怎麼行?這讓李刺史和師父知道不得託夢罵死我?
於是我忙不迭醒過來尋他,就看見他跪在李督公面前表忠心。
怎麼?我這個錦衣衛統領是死了?
怎麼?錦衣衛前途不比東廠光明嗎?
琴遠呆呆地看著我,我看著眼前李督公腳下那一堆眼熟的白瓷杯碎片,銀紅姑娘拍了拍懷裡痛哭流涕的李督公說督公乖不哭不哭,覺得我好像誤會了什麼。
不罵我狗官的琴遠不像琴遠,像當初見面那個謙謙小君子李唯。
我雖然醒了,可身子還是虛著,太醫叮囑要靜養。
琴遠俯身為我盛粥,周身都是聖母的光環。
要死,怎麼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你快唱《小寡婦上墳》給我聽,聽不到《小寡婦上墳》的我要死了嚶嚶嚶。」
我期待地看著他,希望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裂縫,然後對我破口大罵。
誰知他隻是為我攏好被子,輕輕吹了吹粥:
「乖,不聽那個,不吉利。」
興許是他這個表情也太聖潔太慈愛太像一個謙謙君子,我竟然語塞,張開嘴喝粥,沒有反駁。
也是,我也應該反省一下。
我不應該總這般油嘴滑舌。
「叫銀紅姑娘來唱十八摸吧。」他一臉認真。
我一口粥險些嗆死過去,幾日不見,他怎麼學的這般油嘴滑舌了?
「琴遠,尋骨已死,今後你要做些什麼?」我咬著勺子,想著他若是入我錦衣衛也不錯。
「沒想好,覺得麗春院不錯。」
我險些氣厥過去,堂堂李刺史之子,怎麼能說這種話?
「可麗春院幫了我許多,不便與她們搶生意。」
此話說得極是。我點點頭。
「俗話說血債血償,我又欠了你一屁股債。」
此話說得極有良心,我點點頭。
「所以真男人還是要做男人之間的生意。」
我那時還以為他打算入我錦衣衛,同我一道出生入死,護衛天子,保都城長治久安。
直到清水居的招牌掛了起來。
我看著——「開業大酬賓,0 魂伴侶,買 1 送 1。」的橫幅。
我覺得我愧對師父和李刺史。
不過見他忙前忙後,臉上漸漸多了笑容,我竟然覺得忙一門生意,當個納稅大戶好像也不錯,李刺史應該九泉有慰。
日子過得悠闲,他開始養起了徒弟,這小徒弟長得好看,人也勤快,就是名字磕碜,叫剁椒,哦不,叫花鰱。
看花鰱在琴遠身邊幫了不少忙,我忽然覺得好像我也應該養個徒弟。
「這是我徒弟清河,來和叔叔打個招呼。」我得意地看著他的花鰱徒兒。
「叔叔好。」清河恭敬地行了禮。
「原來已經取了名字了。」琴遠一臉失落,「我見他有幾分你年輕的樣子,不如叫鯰……」
「謝謝叔叔,清河有名字了!」
清河響亮地打斷了琴遠這個起名廢,他哪裡看不出琴遠身後的花鰱一臉怨念。
「不過這名字要取得慎重些,不然影響運勢,清河一聽就沒有花鰱能打。」
花鰱哭喪著臉,一副:師父我們不是說好外人面前不叫花鰱隻叫阿鰱嗎?
琴遠一副:我不是我沒有我說的是花鰱魚不是你乖徒兒別多想。
師徒二人這樣的腦電波交流已經是我和清河見慣不怪的日常。
「那可未必,畢竟是我錦衣衛司出來的。」
「那就養著,十年後看誰厲害!」
雖然這麼說,可後來琴遠似乎也發現了,花鰱與清河不是一個量級的選手,簡單地來說,就是清河能打十頭花鰱。
他不講武德,又提著兩頭鯉魚換來了花鰱的小師妹阿鯉。
他起名的水準,真是過了三年也沒有一點長進。
要我說,這清水居苦的很,簡直是一窩黃連精相依為命。
先是那個倒霉認賊作父琴遠,再是那個被親爹後媽便宜賣了的魚頭大花鰱,最後又跟著一個爹不疼的傻子胖頭鯉魚。
依我看不該叫什麼清水居,該叫父仇者聯盟。
琴遠:
我那一日去菜場買菜,買下了花鰱。
真的很便宜,隻要三條大花鰱魚。
有物美價廉的花鰱幫我打理清水居的生意,我省心了不少。
可軒久那家伙不識好歹,百般拒絕我為他徒兒取名的好意,所以我們約定十年後兩個徒兒長大了再一較高下。
不知是不是便宜沒好貨,花鰱根本不是清河的對手。
那一天我站在人伢子面前,決定下血本再挑一個。
在我旁邊還有一個大戶人家的嬌柔小姐,她想要一個陪她梳妝的丫頭,而我想要一個能打的。
知道我們的來意,人販子給我們推薦了一個冷峻沉默,身形周正,一看就很能打的少年和——一個能吃的小姑娘,並將那個冷峻少年的潛力誇上了天:天煞孤星,瞪誰誰死全家,如今已經轉手了好幾次,無人降得住現在清倉特價隻要一兩銀子,至於小姑娘現在太能吃,還沒看出來有什麼用,也便宜賣。
老板把少年誇得天花亂墜讓我無法拒絕,所以我選便宜的那個。
五吊錢被我還到兩頭鯉魚。
小姑娘呆呆地看著我將她的梳妝姑娘買走了,她怯怯地瞄了一眼籠子裡的少年,付了一兩銀子。
可能籠子裡少年的眼神太兇,這惡狼一樣的眼神隻在籠子裡斜睨一眼,就把嬌滴滴的小姑娘嚇哭了。
花鰱這個號已經養廢了,我轉過頭悉心教導阿鯉,告訴她錦衣衛是我們一定要搭上的勢力。
阿鯉握著軒久買給她的話本,似懂非懂地點頭。
於是在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軒久將他的愛徒丟進竹林,我也將阿鯉丟在梳妝樓。
說好了我們隻在外頭看著誰先敗下陣來,他看的興起,要拉我比劃,看我武功退步了沒有。
他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一柄繡春刀抬手間就劈上面門,我隻能頻頻閃躲,他卻不依不饒,步步緊逼。
這麼些年過去了,他刀法依舊不遜往日,甚至刀意更霸道渾厚了些。
我們纏鬥間,驚起林中鳥雀無數,他的刀氣凌厲,劈開水面,濺起一道水幕,將那片竹林洗了個蔥鬱。
「這幾年日子安逸,你松懈了吧?」他嘲諷我。
「若是這種程度,日後雲遊,豈不是要拖我後腿?」我翻了個白眼。
直到清河和阿鯉一臉迷惑:不是談生意嗎,是沒談攏嗎?為什麼二人打紅了眼。
見兩個徒兒互生情愫,我們商量著該放手由他們去闖蕩。
誰知雲遊才提上日程。
阿鯉和清河那小子已經開始準備婚事,又耽擱了。
婚期定在七夕。
長安城裡熱鬧,連天的燈火煙花燒紅了半邊天幕。
清水居披紅掛綠,張燈結彩,來往賓客絡繹不絕。
阿鯉這丫頭生的好看,如今仔細打扮起來更覺驚豔。
鳳冠滿珠,霞帔繡金,面上點了兩點珍珠靨,她略一歪頭,珠簾叮咚作響。
喜婆撒了一把銅錢,捏著嗓子喊:「吉時到。」
清河踮起腳尖伸著脖子往清水居裡不住探頭。
「要嫁人了,就不可以這麼任性了。」我仍然舍不得放開阿鯉的手。
「我嫁給他之前就這般任性,為何嫁給他後就要改?」阿鯉不解。
「不用改!」清河在門外急了。
「嫁人了,要常回來看看師父。」
「好。」
「嫁人了,有什麼不如意,記得回來。」
不等阿鯉說好,清河已經不顧新郎官的體面,委屈巴巴地喊一旁看好戲的軒久:
「師父!你倒是出來管管啊!」
在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之下,軒久不由分說地將依依不舍的我拉走,我們作為新人父母,並坐在正廳太師椅上。
一掛鞭炮噼裡啪啦地炸開一地紅錦,並著數十筒煙花炸上夜空,璀璨奪目。
「一拜天地。」
清河彎下身子,隻瞧著阿鯉傻笑。
「二拜高堂。」
銀紅嗔著李督公貪杯,不知愛惜身子。
「夫妻對拜。」
他衝我挑釁一笑,似乎在得意他的徒弟將阿鯉拐走了。
我懶得跟他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