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哭喊著求情,說外頭天寒地凍,又是年關,念在多年伺候的份上,也不該這時候打發了。
我爹太寵我,又懶得管這些後宅髒事,隻問我:「嬋兒怎麼說?」
我年紀還小,坐在太師椅上,小腿竟然還夠不著地。
茉兒和梨兒跪在地上,兩個眼睛哭得像爛桃子。
她們穿著尋常布衣,凍得瑟瑟,頭上已經磕出烏青,臉上還有未褪的巴掌印。
我一身大紅綾羅袄裙,領口綴著一圈蓬松的兔毛,琉璃娃娃一般。
聽我爹這麼說,我微微紅了眼,低下頭去:
「她們偷了我的首飾。」
「那是她給我的!」
茉兒剛尖叫出聲,就被她母親一個耳光抽昏過去。
梨兒還算聰明,隻伏跪在地上戰慄。
「家賊難防啊。」
「大小姐單純善良,怎麼會跟你一個丫頭過不去?」
「大小姐就是太軟弱了,才被這些賤婢拿捏。」
人人都相信我。
誰讓我顧嬋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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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明令,偷盜的家奴,可打可殺。
「那可是顧氏大小姐,頂有錢的肥羊,可要狠狠宰上一筆。」
人伢子大約是高興得昏頭了,搓著手自言自語,回過身卻發現我在旁邊安靜喝茶。
他尷尬地撓撓頭,我卻渾不在意,衝他微微一笑。
隨你們去算計好了,那錢不過從你們手中聽個響,最後還不是入我顧家的賬。
誰讓我們顧家做的是皇家的生意。
雪地裡,我一身大紅鬥篷坐在亭子裡,看新管家發賣他們。
我悠悠吹開茶面熱氣,耳邊是茉兒和梨兒的哭聲咒罵聲。
一沓奴契,跟人伢子換了指甲蓋大小的金塊。
金塊打成一朵朵小小的桂花,串成我頭上那支金桂流蘇簪子,迎風而動,清脆悅耳。
從那以後我討厭糖人,也沒有固定的丫頭。
現在想想眼前顧影,大約也和茉兒梨兒一樣吧。
礙於我買了他,所以忍辱負重。
他一定討厭我討厭到了骨子裡,不然他怎麼會寧可傷著自己也不願意跟我扯上關系。
雖然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想起來眼淚還是忍不住。
見我哭了,顧影疼得皺眉,卻隻顧著幫我擦淚,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全然不管自己的傷口。
「大小姐,別怕。」
我不是怕。
「顧影不會傷害你。」
我也不怕你傷害我。
我絕對不會承認,是想到顧影討厭我,我的眼淚就止不住。
「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顧影反而愣住了:
「大小姐人好又溫柔,顧影不會討厭你。」
呸!顧影你瞎了眼,我既不溫柔,也不是什麼好人。
……隻有這句不討厭還算中聽。
「那你幹嘛不……」
「因為顧影不是良人。」
我愣住了。
他眼中分明苦澀,猩紅褪去,隻倒映著一個小小的我,和背後一室燭光。
原來這世上真有人怕我哭,為我著想。
我的眼淚又止不住了。
看我眼淚越擦越多,顧影慌了手腳。
「我可以跟隔壁小翠學著梳留仙髻,你上次不是說好看嗎?」
我隻吧嗒吧嗒掉眼淚。
「……我吃你做的飯,行嗎?」
我在顧影懷裡哭的抽抽嗒嗒,任他怎麼哄都沒用。
末了,他嘆了口氣,像是認了命:
「別哭,我帶你走就是了。」
顧影:
我答應了帶大小姐走,就在三天後。
因為三天後,顧嬋父親就要去趙家談婚事了。
我學會了梳隔壁小翠的留仙髻,大小姐頂著滿頭珠翠,得意地逛了一下午長安街。
第二天,我會在半夜,顧府都睡著了,帶著大小姐在屋檐上看月亮。
月色皎潔,萬籟俱寂。
偶有稀落的犬吠,打更聲。
「從前你也是這樣,一個人看月亮的嗎?」
「嗯。」
「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嗯。」
「那你去過月亮上嗎?」大小姐的眼睛亮了。
這倒沒有……
「那我們私奔了,我們就去月宮上,我爹說我娘去了那裡。」
大小姐的娘親嗎……好像確實沒聽她提起過。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娘就不在了。我想我娘的時候就哭,我爹南下跑生意,告訴我我娘在月宮上,等他賺夠了盤纏,我們就去月宮上。」
「我不哭不鬧,等了很久,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我爹好像忘記了。」
「長安城方士騙子多,騙我能帶我去月亮上找我娘,騙了我的錢。」
她靠著我的肩膀,抬起眼時,眼中盛著一輪滿月和我,滿眼的信任叫我心都顫動:
「顧影,你不會騙我的,對吧?」
她眼中的認真和篤定,叫我心虛。
「大小姐,為什麼一定要逃婚呢?」
「趙有光不是個好人,我也不想把我家的心血交給這種敗家子。」她託著腮,對月亮嘆了口氣,「身為女子,又能怎麼辦呢?」
我摘下匕首,遞到她手中,教她認識幾處要害。
她愣愣地看著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若是女子拿匕首,比男子還叫人不設防。」
「不隻是匕首,發簪也可以。」
「男子能做的,女子也可以,若是有人質疑你,便這樣叫他閉嘴。」
大小姐垂著眼,像是在想什麼,忽然她拔下簪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抵在我脖頸上。
我從未設防過她,發簪貼在我脖頸上,叫我一愣。
她收回手,先我一步笑了:
「是這樣嗎?」
她偏頭一笑,那一頭烏發散落,叫我的心跳得劇烈。
「是……」
第三天晚上,我提刀就去了春樓歡館,趙有光和那妓女一起,赤裸著身子跟我磕頭。
「俠客俠客,先把刀放下,有話好好說……」
趙有光宛如一條蠕動的蛆蟲,令我生厭。
這柄匕首在我手中,我知道,如果我殺了他,就再也不能待在長安,留在她身邊了。
「寫退婚書。」
趙有光瞪大眼睛:「俠客,您是為了顧嬋那個女人來的?」
他說錯了,不是為她,是為我自己。
回到顧宅時,大小姐已經睡著了。
她很信任我,喝了我下了安睡藥的水,此刻睡得正香。
她真是小哭包,就連睡覺,睫毛上也掛著眼淚。
她趴在桌上,一隻手還緊緊抓著包袱,裡面塞著滿滿的珠寶首飾,我輕輕扯了扯竟然扯不下來,叫我哭笑不得。
我把她抱到床上,為她蓋上被子。
月亮靜靜照在窗前,我坐在床邊看她。
我知道她說喜歡我,是騙我的。
也知道她從第一次見面就捏住了我的命門,每次都用哭叫我投降。
更知道她不是什麼傻白甜的大小姐,人伢子曾跟我說過這顧家大小姐面甜心冷,賣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奴才也不眨眼。
可知道又怎麼樣呢,我就是見不得她哭,見不得她難過。
我這半輩子沒見過太好的東西,天上的月亮算一個,大小姐算一個。
等她醒來,摔摔東西,罵我幾句消了氣,再去買一個心靈手巧的丫頭,從梳妝到逛街都會聽她的話,過了兩天她就會把我忘了。
也許再過一陣子,她會遇到一個好人家的公子,在三月的陽光下陪她遊長安,算命先生會說他們是天作之合,他為大小姐剝粽子,他們一起接手綢緞莊的生意,他們堂堂正正地坐在院子裡看月亮。
他們會從月缺看到月圓,從一拜天地到白頭偕老。
這世上能給她幸福的人很多,我不在其中也沒關系。
她是天上月,不該照溝渠。
我轉身要走,她卻不安地捉住了我的衣袖,夢囈道:
「顧影,月宮上有小兔子嗎……」
我頓住,摸了摸她的頭:
「有的。」
「那你要帶我去看……」
我不想再騙她了,想抽掉袖子她卻不松手。
「好,我帶你去看。」
聽我這麼說,她笑了笑,松開了手,昏昏睡去。
大小姐,我走了以後,你可不要再哭了。
顧嬋:
我從未睡得如此安穩,睜眼已經是日上三竿。
我呆呆地看著懷裡一包硌人的珠寶,原來我昨天摟著這玩意兒睡了一夜。
我說怎麼夢裡的顧影這麼硬,不管怎麼抱著都硌手。
等等……說到顧影……
顧影人呢?他不是答應我帶我走嗎?
「顧影!你出來!」
房間空蕩蕩無人應答。
我猛地從床上爬起來,扯了件外衫衝出門。
「大小姐,您在找什麼?」灑掃丫鬟詫異地看著我。
「你有沒有看見……」
不等我說完,管家阿忠歡天喜地地跑進來,他從小看著我長大,知道我討厭這門親事,所以他又哭又笑:
「大小姐,好消息!好消息!您不用嫁了!」
「咋了?我爹死了?」
真不是我想咒我爹,在我看來,要我不嫁,除非趙有光或者我爹死了一個。
「混賬東西!」
我爹氣紅了一張臉,罵罵咧咧地從大門進來。
「說誰死了?」
「哎呀爹,嬋兒開玩笑呢。」
不用嫁給趙有光的喜悅一時衝淡了顧影跑了的憤怒。
「既然爹您健在。」我親昵地挽上我爹的手臂,「那就是趙有光死了?」
「沒死,退婚了。」
「哦?他倒是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