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被一層柔軟的棉花裹住,又想起他方才一直候在門口。
見姜姑娘前,怕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耽誤姜姑娘的名聲,我特地派了人手盯著茶樓。
陸祈遠可以不驚動暗衛進入茶樓,當然也能潛進雅間。
但是他沒有。
「小舅舅,你真的不好奇姜姑娘跟我說了什麼嗎?」
這問題來得突然,陸祈遠愣了片刻,然後盯著我沒說話。
他想知道。
「姜姑娘說我是個君子,是個值得託付的人。」
我笑:「小舅舅想不想知道我回了什麼?」
陸祈遠一僵欲言又止。
「我說,多虧小舅舅教得好。」
我重新拿回桌上那本冊子,附在他的耳邊。
「小舅舅育人育得深入淺出,也好好教教我這個吧……」
16
陸祈遠回京復命的慶功宴上,我替父皇擋了一劍,當場昏迷。
其實問題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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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劍上帶毒,我瞎了。
段安哭個不停:「平時也沒見您和陛下多父慈子孝,這有刀您是真上啊!」
我辨著聲一本書砸過去:「不要以為我看不見就不知道你在偷吃。」
「哎喲!」
段安撇撇嘴:「殿下您的眼睛真的一個月就會好嗎?」
當然能好。
上輩子父Ṫṻₛ皇就是中劍之後,失明了一個月。
他已經老了,很多事力不從心,但是始終不肯放權。
姬辰等不及,所以毒瞎了父皇的一雙眼。
等父皇病愈,整個朝堂已經被姬辰換了血。
上輩子我作壁上觀,但這輩子我得為自己和陸祈遠博一個未來。
太醫來了一波又一波,賞賜堆了一箱又一箱。
我用一劍血換來了父皇對我的一絲憐惜。
御前公公擦著淚:「殿下放心,皇上已經在徹查此事,連姜國公都驚動了,相信不久就會給殿下一個交代的。」
我淺笑著應好。
不徹查也沒有關系,姜國公會讓父皇知曉真相的。
送走宮裡人,我讓段安把府中的侍衛撤走了些。
宮宴那天,陸祈遠應當是嚇壞了,撤走侍衛也好方便他夜裡翻進來。
可是幾天過去,陸祈遠連句話都沒讓人給我帶。
我有些鬱悶,更多的是惴惴的不安感。
事情不太對勁。
視野的黑暗將這種不安無限放大,我沉寂地坐在桌案前。
段安突然呼吸粗重地闖進來。
「殿下!陸大人被下詔獄了!」
17
這事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段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聽說和……和造反有關。」
我心神俱震,陸祈遠怎麼可能會造反?
「母後那裡有沒有動靜?陸家呢?陸家可有什麼其他的異常?」
「沒有,皇後娘娘和陸侯爺那都沒消息。」
造反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這麼平靜就代表著還沒有定罪。
我試圖冷靜下來。
難不成是姬辰因為陸祈遠進刑部一事蓄意汙蔑嗎?
可是姬辰現在應該為了刺殺一事焦頭爛額才對,他根本沒有這個精力。
胡思亂想間突然碰到個冰涼的物件。
我反手捏在手心,那是陸祈遠說吹了就能見到他的玉哨。
現在陸祈遠能出現在我面前幾乎是天方夜譚。
可是玉哨音溢出的那一刻,我卻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殿下,我回來了。」
仿佛穿越時空,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上輩子臨死前。
還是有遺憾的。
我還沒等到陸祈遠得勝還朝。
我還想請他來瑾王府看一看,這裡的每一級臺階我都打掃過了,沒有苔藓會再弄髒他的衣角。
我還想再看著他走向我,同我說一句。
「我回來了。」
18
細碎的吻落在我的眉眼。
我看不見,溫熱的體感更加明顯。
心都被燙了一下。
陸祈遠抱著我坐下:「是我不好,讓殿下擔心了。」
見到人,我心安不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南年年賦稅對不上,朝廷怎麼派人去查都無果。我去了才發現那一帶官官相護,他們在京城有人護著,所以無所畏懼。」
我低著聲音:「是姬辰?」
「嗯。」
朝廷之前派去的人,不是沒有人查到,是查到後面不敢查了,還有的是沒走出江南便被滅了口。
我心中一緊:「你把這個結果直接告訴父皇了?」
「對,而且我還同皇上做了個交易。
「我和他賭姬辰一定會謀反,我這次入獄也不過是為了讓姬辰放松警惕。」
聞言我狠狠皺眉:「你這是在與虎謀皮!」
「那又怎麼樣呢?」
陸祈遠戲謔地笑:「皇上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愣怔住,陸祈遠怎麼會知道父皇活不了多久了?
心中那個揣測剛開始有苗頭,陸祈遠就加了把火。
「那日你衝向劍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樣都回來了。」
他又說了一遍。
「殿下,我回來了。」
反應過來的時候,淚已經砸了下來。
那個被困在門前的孤魂終於得到了回應。
我被陸祈遠抱在懷裡,肩上湿了一片,他哽著聲音哄我。
委屈就這樣被他滋長起來,我越來越難過。
上輩子那杯毒酒下去,五髒肺腑都像是被人攥住,我疼得渾身都在戰慄。
最後也分不清到底是被疼死的,還是七竅血流盡了死的。
那個時候狼狽至極,我沒有掉過半滴淚。
但現在我暖意圍繞,卻沒忍住酸鼻子。
「小舅舅,我好疼啊。」
19
姜國公把姬辰行刺的細枝末節都悉數告訴了皇帝。
皇帝在御書房拿砚臺砸了姬辰一頭血,最終還是把事情壓了下去。
我問陸祈遠,假如姬辰不反怎麼辦?
陸祈遠正一門心思把玩著我眼前的綁帶,對這個問題很是隨意。
「那我就逼著他反。」
沒過幾天,白雲觀的老道士算出有妖妃禍世的傳言傳遍了整個京城。
一個月後,林貴妃殘害先太子和先皇後以及多位皇子的事情敗露。
又不斷有官員揭發二皇子姬辰結黨營私、圈養私兵。
再不反姬辰就要成為階下囚,他紅著眼殺進了皇帝的寢宮。
「父皇,這都是你逼我的!」
皇帝看著那個在自己面前向來乖巧的兒子正劍指自己,猛地咳出一口血,閉著眼摔了手邊的杯子。
陸祈遠便帶人從皇帝後面的屏風中殺了出來。
姬辰恍然發覺這就是一場瓮中捉鱉。
外面廝殺聲不斷,他一下子頹然下去。
大局已定,他敗了。
20
姬辰入獄之後,皇帝一病不起。
太醫說就這幾天了。
說來可笑,整個後宮有能力侍疾的皇子隻找得出我一個。
皇帝睜著那雙渾濁的眼定定地看著我,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眼睛裡滿是希冀:「翼兒……」
我抽回手吹了吹手裡的湯匙:「父皇糊塗了。」
他叫的,是我那個已故太子兄長的小字。
皇帝聽了我的話,手垂落下去,眼裡的光滅了。
我當作未看見,沉默地繼續喂藥。
他的反應比母後平靜多了,母後會歇斯底裡地掐著我脖子問我。
「為什麼?為什麼死的是我的翼兒?」
臨走前,皇帝叫住我。
「這個位置我會給你,你即位以後留你二皇兄一命,他畢竟也是你兄長。」
我語氣很淡:「這不可能。」
他上輩子殺了陸祈遠,我不可能留著這個禍害。
走出寢殿的時候,冷風撲了我滿面。
我滯了片刻。
上輩子,他有這樣囑咐過姬辰嗎?
21
陸祈遠出獄即升官,沒人比他更瀟灑。
這天晚上,忙得不見人影的陸祈遠終於又有時間翻進瑾王府。
他等身上的涼氣散了才鑽進我的被窩。
「不會再有人能傷害到殿下了。」
我抵著他的肩,沉默地點了點頭。
幾秒後,陸祈遠重新坐起,把我從被窩裡攬出來。
「什麼人惹殿下不高興了?」
我搖頭:「沒有,沒有什麼人能讓我不高興。」
陸祈遠低頭碰了碰我的唇角:「好,殿下沒有不高興,是我想哄哄殿下。」
他讓我枕著他的腿,邊給我按額角邊溫聲:
「還像以前一樣給殿下講故事好不好?
「殿下現在長大了,可不要嫌棄我的故事沒意思。」
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看他溫柔繾綣的眉眼。
像是把我當成什麼稀世珍寶。
我猛地翻身,跨坐在他身上。
「小舅舅,既然我長大了,那就換個方式哄吧。」
夜深人靜,抵死纏綿。
我說錯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能讓我不高興的人的。
我反復問陸祈遠同一個問題:「我是誰?」
他安撫地啄我眉眼:「殿下,是我的小殿下。」
於是我咬他更狠,像是要融進他的骨血,這樣我才能得到喘息。
我想,這個能讓我不高興的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讓我不高興。
我在乎的人也同樣在乎著我。
這樣就很好。
這樣就夠了。
番外:侯夫人視角
瑾王死的那日,成箱的金銀入了侯府。
李公公一口尖厲嗓子:
「皇上仁德,這些都是感念侯府的輔佐。
「皇上說了,他很看重陸大人,希望侯府一直都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金銀在日光下格外灼眼,我心中發冷。
這哪裡是賞賜,這是警告。
新君不仁,獨斷專行,京城日日都有人被抄家。
但是他竟然連一個不欲爭權的親兄弟都容不下。
想起那孩子,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
祈遠這次出徵,得勝回朝是想為那孩子求道聖旨,護他一輩子平安的。
那孩子是個可憐人,他是自己母後為了保全母家設計了皇帝才有的產物,從小就不受待見。
後來嫣兒做了皇後,祈遠也就成了那孩子名義上的舅舅。
不記得從哪日起,祈遠入宮的日子就多了起來,起先我並未在意,隻當是他掛念長姐。
祈遠高中之後, 我和侯爺琢磨著要給他娶妻,可他推三阻四, 到後來直接跪在祠堂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娶妻。
他說他喜歡男子。
侯爺震怒,動了家法。
四十四道戒鞭下去,他就是不肯改口。
我到底是他母親, 痛心疾首地問他:「是那孩子嗎?」
他後背傷痕累累,隻能趴在床上,整個人面無血色。
「母親,他什麼都不知道,都是我痴心妄想。
「他這一生都沒遇到幾個能尋常心待他的人, 求您千萬不要再遷怒於他。」
我做了他二十多年的母親, 知道他心有傲氣, 何曾見過他這般狼狽的模樣。
我又悲又痛, 沉默地替他掖好被褥, 踉跄地離開了。
那時我以為他這般決絕地坦白,是要有所行動的。
可那孩子出宮立府, 祈遠一次都未去過,送上門的帖子也都被原封退了回去。
我把人叫來,冷聲問他:「陸祈遠, 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母親,我知道他性子懶散, 無心爭儲。但二皇子野心勃勃, 也忌憚侯府的勢力,這個時候我再與他走得近, 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我隻希望他往後的日子都能平安喜樂。」
冬日花敗,但那日我卻覺得我的祈遠比這花還要頹敗。
我那時就想, 我的兒子有什麼錯呢?
他隻是愛上了一個人。
新君即位後,祈遠領旨出徵。
他是帶著希冀出發的, 他以為等他回來就能護佑那孩子一輩子的平安。
他是一身狼狽回來的, 仗打贏了, 但要護的人卻不在了。
他像兒時一樣跌撞地撲向我, 眼睛紅得不像樣子, 他在撐著口氣想向我求一個否定的答案。
但我隻能把他扶在懷裡, 流著淚說不出話。
後來他從皇室宗族裡抱回來個孩子,然後對我磕了三個頭。
我看著他提劍離去的背影, 沒攔, 我知道我攔不住。
新君死了,祈遠的屍首也被運了回來。
殘暴的帝王無人會惋惜, 但他到底是弑君,他活不成。
他根本就沒想過活。
我的淚已經流幹了,隻是囑咐嫣兒, 千萬要將祈遠和那孩子葬在一處。
處理完祈遠的後事, 我意識昏沉。
再睜眼,是年輕許多的婢女一臉愁容。
「公子向來行事穩妥,怎麼就能一時糊塗做了那種事, 這一身的鞭傷要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我恍惚地衝進祈遠的院子,看見他虛弱地趴在床上,眉梢卻都是上輩子沒見過的喜色。
我淚直接掉了下來:「臭小子!你好福氣還在後頭!」
本文完